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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落水怕乐水

2016-02-25    来源:蓝永秀    点击:864次

想起落水怕乐水
 
蓝永秀
 
        我们都在一天天长大。尽管缺吃,尽管少穿。
        因为长大,三弟离我而去了。
        父亲跟生产队分配了一头小黄牛,三弟就戴个斗笠跟在小黄牛的屁股当牛司令去了,每天记着2分劳动工分,协助家里多积工分,好按劳分配多打粮食。
        那年我七岁,三弟五岁。
        五岁的三弟就当了放牛娃,而七岁的我也正是适龄入学。可是,四弟刚三岁,五弟又来了,正在等人背带呢。
        父亲说让我暂时失学,在家当保姆。
        于是,我就暂时失学了。
        开学那天,哥哥早早就整装待发。而村里的孩子们也在到处高喊:“开学啦!去学校拉!”
        我心里很不痛快。我早早地背着小五弟,躲进了妈妈的卧室,拿起五弟背带上的襟角咬进嘴里,无声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下来……
        哥哥知道我的心事。他背着母亲用一只破烂的旧裤管缝缝补补而成的书包,出了门又折回来,折回来又出门,欲走还忧……
        哥哥最后找到我,对我说:“老二,我多想带着你一起去学校啊!可是……”哥哥停了停,没有把要转接的话语说出来。稍停一会儿,他咽了咽喉头,接着说,“要么,你去读书吧。我读了两年,会写名字也就可以了。我在家带弟弟,还可以帮爸爸妈妈做工。我长大了。”
        “不,爸爸不给我读,我就先不读。你已经读了就不能半途而废啊。”我知道我不应该让哥哥知道我的心事,这样会让他过意不去,影响他的学习情绪。
        “……”
        哥哥想开口说什么,但给我抢在前头说道:“你就别说了。爸爸只是暂时让我在家带弟弟,又没说不给我读书了,以后他会送我读书的。你就先去吧,我还要等着和你一起去学校呢。”
        “那好吧。我晚上教你认字啊。”哥哥背着那个旧书包走了。
        哥哥走后,我觉得心里很烦,但是又说不出到底是烦些什么。
        那天午后的阳光很迷人,黄莺带着它的情人还有它们的爱情结晶欢愉地从这棵木棉树上臭美到那片木棉树林,显摆着大自然赐给鸟辈的无限快慰。鸟都乐开了,可是我却闷闷不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背后背着熟睡的五弟怀里搂着贪睡的四弟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心无目标地想,眼无目的地看。心似乎什么都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眼似乎什么都看,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四弟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睡得挺香,长长的口水像一条水银垂直到了台阶上。
        老人忙,好久一段时间没给我们剃头了,四弟的头发长了半指长。我抱住他的头,叉开五指当梳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梳着梳着,我忽然看见四弟的头发飘呀飘地飘了起来,而飘起来的头发又变成了大轰大哼的波浪,波浪随即又形成了漩涡,漩涡旋着旋着就定格在四弟的头顶上,变小,再变小,最后竟成了四弟头上的旋子,煞是美丽,煞是好看……
        我在欣赏美丽的漩涡。
        我在欣赏美丽的旋子。
        我在仔细地数着美丽的漩涡:一个,两个,三个……
        我在拨弄着美丽的旋子:一个,两个,三个……
        “呵——呵——呵——”四弟忽然大哭起来,一手抹着水银柱,一手捂着脑袋。
        “你干嘛啦我?我怎么了你啦?”四弟的哭声让我回过神来,我一边神经质地似问非问似答非答,一边査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看不打紧,一看就吓一跳!
        天啊!不知什么时候,我咋的已经把四弟头上旋子的毛给拔得光溜溜的了……
        我知道我又干了坏事,但是这次我真的是糊里糊涂的呀。
        我在光秃秃的榆钱大小的四弟旋子上涂了一层锅烟灰,想以此混淆视线,不过早地露马脚。
        可父母亲并非瞎子。
        母亲摸了摸四弟光秃秃的旋子,说:“你明天接着把他给拔光了,免得我剃。”
        父亲却说:“以这事说法,你犯了两宗罪:杀人加辱尸。拔了就拔了,干嘛还要给人抹黑呢?”
        父亲一边说,一边挥着剃刀把四弟的头发慢慢地剃掉。
        我看见一家人没人恼我,我就对父亲说:“我不拔四弟的毛,你舍得给他剃度吗?”
        父亲一巴掌挥了过来:“就你懂得卖乖……”
        我觉得父亲的巴掌比以前温柔得不得了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心情已经豁然开朗了起来……
        哥哥在摊开他的课本一遍一遍地教我:工厂,工人,稻谷,玉米……
        三弟坐在一傍,看着哥哥教我读书。我说,三弟,你也来和我一起读读呀。
        不,我才不去穷读那书,饿!
        哥哥就笑。哥哥告诉我,曾有一天三弟跟他去学校。三弟虽然不是去读书,但老师也叫他去跟小朋友们坐坐,一起读读书写写字。三弟觉得新鲜好玩,也跟小朋友一起坐课堂,一起读“稻谷玉米”。可是,还没过午他就嚷饿,嚷着要吃稻谷,嚷着要吃玉米,又哭又闹地要我送他回家吃饭。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跟我去过学校……
        “哎呀二哥,你就别跟大哥去瞎读那书了,听我说说嘛。”三弟不耐烦地摇摇我的胳膊说。
        我没理三弟,继续跟哥哥读着“工厂工人”……
        三弟见我不理他,他就嘟哝着嘴巴转向一边去,并丢过一句话:“哼,你不听就不听,你天天在家的,你不听你就什么都不知道!”
        “哎,你一个跟牛屁股的,能懂个咋?”我反问道。
        “多着呢,一肚子的!”三弟拍拍蛙肚说。
        “在哪里?让我看看。”我故意在三弟的肚皮上翻翻找找起来。
        “去你的!”三弟双手抱膝,生气地又转向了一边去。
        “好兄弟,别生气了,说吧,哥听你的。”
        三弟转向我,拉住我的手,说:“哥啊,我跟伯父赶牛去龙列牧草,那山里可好玩极啦。”说着,三弟站起身来,边说边模仿着动作,“漫山遍野的鸟儿扑棱扑棱地飞翔,漫山遍野的鸟儿叽里咕噜地鸣叫……”
        “那鸟疯了?”我打住了三弟的话。
        “别打岔。”三弟打住了我的话,继续往下说:“漫山遍野的野果到处有摘,漫山遍野的野果到处有吃……”
        “那你干嘛不摘回来给我们吃却让我们饿肚皮呀?”
        “知道我为什么先告诉你山野里有鸟然后再告诉你山野里有果的吗?”
        “鸟和野果有什么关系呀?”
        “鸟吃野果呀!”
        “你放牛就会吹牛的吧,有吃果的鸟吗?”
        “你呀你就知道工厂工人地读呀读的,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三弟有点生气了,“鸟不但吃果,而且还飞来飞去地把所有的野果都想占为己有,并且天天跳来跳去地站在枝头上等着守着看着果子成熟,熟一个吃一个,那个味道啊,你吃的都没有鸟的那么新鲜!”
        如此说来,我确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见我陷入了迷惘中,三弟说:“其实呀,如野菜一样,山野里什么样的野果都有:什么番石榴呀,什么桃金娘呀,还有葡萄,还有山柑,还有石桃……”
        “怎么?都快入秋了,现在还有挑子?”
        “真有的。要不明天我就摘几个回来给你尝尝。”停了停,三弟又接着说,“对了,从明天开始,我每天去放牛都要背上小背篓,我要和那些可爱的小鸟们比赛捡野果。还有,伯父说了,等到明年开春了,鸟儿就做窝下蛋,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边放牛一边装网捉小鸟了。从现在起,我可得把我们家的牛养得肥肥壮壮的,到那时候牛尾巴上的毛就长得长长的,我就可以拔上几根来做鸟网,装网捉小鸟去喽……”
        后来,我就经常地吃上了一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野果;野菜粥里也常常多了好些小鸟蛋……
        就这样,我的魂不知不觉地给三弟勾走了,让我整天思忖着找机会与他一起去放牛……
        盼啊盼,盼星星,盼月亮,我终于盼来了和三弟去放牛的机会。
        那也是一个四月荒的星期日。那时候七天一街日。本来哥哥每个星期日的街日都要跟父母亲挑着猪菜即纱叶上街去麦钱买盐油,正巧那几天连续下大雨发大水,通往贡川街的清坡桥被洪水淹没上不了街。哥哥就在家帮我看管弟弟,我就和三弟一起放牛去了。
        三弟说:“这几天多雨多雾,不宜赶牛去龙列牧草,那里山高岭广,草深林茂,我怕闹鬼。”
        我说:“我怕鬼。只要不闹鬼,去哪都行,听你的。”
        三弟说:“我们把牛放到三开那里去吧。”
        “好啊。那里很近我们家,是班桥山的对面,再下去就是弄录了。那里是我们队里的玉米地,会有大人在那里做工的。”
        “不,今天没人在弄录,我们全队的劳动力都去了丹棱。听说这几天下大雨红水河发大水,浪花片的农田全部被淹没,水快冲进我们丹棱的鱼塘去了。大人们一大早就赶去护鱼了呢。我们把牛放到压盖去,等大人们从刁建过班桥回来,我们就赶牛回来。大人们去护鱼,说不定今晚还有鱼吃呢!”
“那就去吧。只是,只是……”我吞吞吐吐起来。
        “只是,只是没果摘了,也没鸟捉了。我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一天啊!”
        “嗨,你真傻!这连续大雨天的你还想野果?告诉你吧,这连续的大雨天野果成熟一个烂掉一个,连鸟都吃不上了,你还想摘!至于捉鸟嘛,去了再说……”三弟说着,把他的小背篓和鸟网背在身上,又别上父亲给他买的小柴刀,出门去了。
        我们把牛赶到了三开。这里只是一个半面山。虽然昨夜就不再下雨,今天也已放晴,但天空不时乌云翻飞,这里依然是山色空蒙,湿气漉漉。还好,被暴雨冲刷过的山花野草正在顽强地含珠斗艳,饱经山洪洗礼了的大地正在焕发出新的生机,时隐时现的片片阳光正在导演着黄鹂、喜鹊和百灵鸟欢歌起舞。大自然的神韵,一下子令我心旷神怡起来。
        三弟砍来几大丛荆棘,把牛的来路给严严实实地堵死,说:“走吧。”
        我不解地问:“去哪呀?”
        “哪都去,找野果,找鸟。”
        “那牛呢?它不会回头下地去糟蹋农作物吗?”我更加不解。
        “你没见我拿荆棘把它的来路给堵了吗?放心吧,先去玩。玩好了回头把这些荆棘一搬开,就赶牛回家啦。”
        我摇摇头,真想不到放牛人还会把牛堵在山上,然后溜之还大吉!
        三弟带着我在山野里到处东游西荡。
        我们一路走,一路寻,一路说说笑笑的。
        三弟说,在山里讨生计,就得什么都找,见鸟捉鸟,见果摘果,见面所拿,不留空手。时下这山里成熟的野果只有梅子。我们这里的梅子有两种,一种是红梅,一种是黑莓。红梅长的是一条藤,爬在草丛里,不容易让你看见,只有果子成熟时,你留心往草丛里看,看见一点红一点红的,那可能就是红梅了。而黑莓就不同,黑莓长得高大,一株一株的比人高。黑莓还没成熟的时候,像红梅那样红,成熟了那些红色就变成了黑色。所以,黑莓这种梅子就是包公。它唱红脸包公的时候,是它铁面无私要人命的时候——酸死人了;而它唱黑脸包公的时候,是它最公道最公平的时候——甜透人了……
        “你哪来的红脸黑脸包公啊?”我奇怪地问。
        “我天天跟一大帮老爷们放牛的,能不听到他们给我耍的古吗?”
        我暗自佩服三弟的聪明与智慧,放牛大爷给他耍的古,却让他拿来耍到了野果的身上来,看来放牛也是一所无门无窗的学校啊……
        我们一路寻鸟一路找果地往山下走。
        如三弟所说的那样,连续天雨,成熟的野果确实都给烂掉了。而那些烂掉在草丛里的野果鸟儿连看都不看,只有蚂蚁和一些小虫子咬啃着往它们的窝里扛。
        小鸟成群结队地高叫,一会儿飞到这片草丛里啄野果,一会儿飞到那片草丛中捉虫子,好一派繁忙的景象。
        看花寻鸟间,我们来到了弄录的玉米地边。
        龙那居于海拔1000米以上的高寒山区,素有天上人间之称。这里是九分石头一分土,玉米地碗一块瓢一个的,起于半山腰一直伸向山底深硅,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深浅不等的垌场,远远望去像一个深深的大铁锅。山里就是这样,一个大铁锅捱着一个大铁锅,百几十个一个连着一个,蔚为壮观。
        玉米正在扬花。小不拉几的玉米棒从玉米秆的腰间探出个小不溜丢的头,吐着红须寻找着能让它们颗粒饱满的花粉,可是连日暴风雨,花粉已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蜜蜂从这棵玉米飞到那棵玉米,翻找着它们所要采寻的花粉,但看到玉米花惠上的花粉已被雨水洗刷干净,就轰轰嘤嘤地哭泣着飞走了,只有被连续天雨围困的成群结队饥饿难耐的小麻雀还不甘寂寞地在玉米的花惠上飞来飞去地寻食。
        一看见小麻雀我们就兴奋起来。三弟告诉我,这个时候的小麻雀很容易被逮住,因为许多小麻雀刚刚出窝不久,翅膀还没那么硬,不能飞得很远,追赶几下子就准能逮上了。
        我和三弟就每人举起一根牛鞭,飞身下玉米地去追赶着小麻雀来。小麻雀也真不怕人,我们追赶它们,它们就好像真要逗我们玩似的,一大群一哄而散,嘴里发出“嘻嘻嘻”的叫声,只飞出丈把远就停落在玉米花惠上,抓着玉米花惠荡秋千。我拽开膀子撵过去,它们又飞起丈把远,落在另外的玉米花惠上。更可气的是,有几回眼看快要逮住小麻雀了,可它却轻快地从我的手中和我的眼皮底下飞走了。
        就这样,我们丈把远丈把远地把小麻雀从半山腰的玉米地边往山下的玉米地里赶,不一会儿就把小麻雀追赶到像锅底一样深的谷底了。这时,我看到谷底的玉米地正泡在洪水里,洪水淹没过了玉米棒上。
        弄录山底垌场不宽阔,只有两个球场那么大。由于连日天雨山洪集聚,消水洞消水缓慢,故而容易造成洪涝。
        因为追赶着小麻雀,热得全身冒汗,我一见淹水就想戏水解热,好好地凉快凉快一阵子后,再拼尽全力去追赶小麻雀。
        我暂时抛弃了小麻雀,三下五去二地冲下了还没过玉米棒上的洪水,一阵彻骨的凉意瞬间向我袭来,直爽得乐死人……
        当淹水彻骨的凉意让我的身心产生极度快感时,两股淹水从我的口腔和鼻子同时向腹腔强行地灌了进去,无情地把我刚刚产生的快感赶到了九霄云外,瞬间恐惧取代了快感……
        我的双脚怎么就踩不到玉米地上呢?淹水不是刚没过玉米棒吗?干嘛这水就深得变成了无底洞?淹水灌嘴钻鼻过,直奔胃肠落。我抓住水中的玉米杆当树爬,想把个鼻子抬出水面,出一出肺里的瘴气恶气倒霉气,可是,那泡在淹水里的玉米杆像是泡在酒缸里的醉汉一样,慢慢地向淹水里倾倒,无法把我的鼻子托出水面来……
        我大嘴小鼻鼻嘴共用地吸喝着淹水,从这棵玉米杆爬到了那棵玉米杆,我在淹水里拼命地寻找着救命稻草……
        慌乱危急中我感到有一棵小树丛带着一些网状的东西向我沉浮在水里的头和在水中扑腾的手撒来,接着又感觉到有一些什么小绳子一样的东西缠住了我扑腾中的手和手指,最后就把我拖出了淹水……
        原来三弟见我落入淹水后,他急中生智,急忙砍来了一棵两米多长的小苦楝树,把他自己编织的几番鸟网都打开来,全部紧紧地系在树枝上,张开网眼,起举树枝朝着淹水中扑腾着的我的双手撒去,套住了我的手指,像套鸟那样把我从淹水中救了出来……
        那个午后的阳光依然很热闹,玉米花惠上的小麻雀依然“嘻嘻”地欢叫着飞来飞去,可我对捉鸟的事已经素然无味。我哆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