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魂”在瑶山中闪光
2016-11-22 来源: 蒙作龙 点击:1026次
蒙作龙
1989年8月底的一天上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风尘仆仆的他一手拭着额上的汗,一手拿着舍不得折叠的一张县教育局人事股的工作介绍信 ,迫不及待地挤上了里湖的班车。因为领导告诉他,里湖要逢街日才有车进去,并且仅有一趟,赶不上车你得走路,到小场还得走26公里。走路他倒不怕,可是还拖着父亲遗留下来的旧皮箱,里面装些零碎而沉重的东西,如上不上车,走那么远的路,他就有得受了。
三十个座位的车,挤上六十多个人,还加上一些小贬子的杂货,车内爆挤的汗味、酒味、咽味、鸡鸭味,夹成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难闻。当时他是二十郎当的人,这些异味他不在乎,赶上一天独一无二的这趟车,他高兴得一路哼着都安老家的小调,心里比吃蜜还要甜。
从小场出发,车子就开始走沙子路、石头路,路弯坡陡,只有乘这样的车,走这样的路才真正体会到“颠簸”两字的含义。不管路如何难行,他的心情还是涨到了兴奋的极点。他两眼透过窗外尽情观看着这陌生的世界。进入里湖地界,沿路的寨子稀少,偶尔见些原始部落时的圆形式的毛草建筑,男子们穿齐膝白裤,留长发,背鸟枪,女子穿着简单的两片衣……他初次见识了这些,百思不得其解,但可以肯定,这就是传说中的”白裤瑶”了。
当车行至“火焰山” 时,有一辆贵州煤车当路爆坏了,阻挡了去路,两头车子都不能通行,要请师傅来修,那也是一、两天后的事,他们一车人只好下车步行,一路上,大包小包,扛的扛,挑的挑,有说有笑,足足走了十公里才到里湖街。街头有几家毛草房,街上也只是七零八落的泥瓦房,市场是木架瓦棚,看来多年已失修,已东歪西斜了。他没那闲心作仔细观察,打听了中学的方向后,他又匆匆地赶路了。
二
里湖瑶乡初级中学坐落在离街道500米的乱坟土坡上,该校创建于1984年秋,当时学校建筑仅是一栋三层(12个教室)的教学楼、一栋一层八间的教师宿舍楼、两间砖瓦结构的学生食堂,没有学生宿舍,用教学楼一楼改为师生宿舍,学生也没有活动场所,后来老师带领学生挖坡填了学校隔壁供销社地界的一条沟壑,成了一个不很规则的黄泥篮球场,晴天学生打球,尘土飞场,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沙场秋点兵”。 学校在校外租了十平方左右的房间给他,他东挪西凑,凑齐了几块旧板、几块砖头,铺开即为床铺了。他就在如此的条件下接手当了第一届(民族六班)学生的班主任,开学两天了,四十个学生的班级到校报名注册的仅有两人,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他立即把情况给领导汇报,他们递给他的是学生家庭地址表,说:“下队动员。”这“下队动员” 对他来说是新名词,在他老家乡只有学生去求学校入学,可里湖这地方全反过来了,从此他除了上课外,其他时间都在动员学生返校的路上,他走家串户,苦口婆心,说动家长,鼓励学生,整整半个月,他走完了班上所有学生的家,一班级的学生就这样无一缺席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了。
有一次,班里罗梅同学(化名)又突然不来上学了,于是他调换了课,上了早晨一、二节后,自己一个人往化果村方向走了。他人地生疏,一边问路一边走,当走到了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麻风坳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倾盆而下的大雨无情的抽打在他的身上,而他前进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那风声、雷声、阵阵揪耳,雨水不停地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只能双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时而下山,时而爬坳,一不小心失脚,下面是万丈深渊,不断手也要跛脚的,等到雨停了,他也走了十六公里左右终于到达了化果村的翁塘寨,罗家大小见他如此的虔诚,一路被雨淋得如此的狼狈,他们急忙生火给他烘干衣服,煮饭予他充饥,席间罗梅家长还很感激地给他敬了两碗酒,不用他说来意,家长已心知肚明对他说:“老师放心,我一定送罗梅去读书,不然对不起你。”瑶家的酒是烈的,情是浓的,当天天将黑了,罗梅的父亲亲自送他们回来,夜十点钟才到校,他把罗梅住宿安排妥贴后,买些罐头、酒之类又和罗梅家长举杯倾心畅谈,直到天亮。里湖瑶山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只要有学生的地方,都留下了他深深的足迹,几十年如一日,现在他已是里湖的一张“活地图”。 他的学生入学率,巩固率是用真诚的双脚丈量出来的。
三
2016年9月1日的第三节,他腋下夹着一本崭新的语文课本,提前几分钟轻缓步入了教室,孩子们在教室里你追逐嬉戏,热闹非凡。有些见了他嬉闹声戛然而止,有些玩得起劲,都忘乎所以,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到来,教室里笑声依旧。
他微微一笑,径直往讲台一角电脑旁的座位,架上眼镜,翻开第一课《巴东三峡》,若无旁人地朗读起来,他越读越觉得刘大杰的《巴东三峡》味道十足……上课的铃声响了,抬头环视教室,教室里坐无虚席,个个已翻开了课本的第一课,有些默读,有些朗读,有些查字典注音……多可爱的一群孩子呀。 既然他们已经学会自学,自己找活路,各忙各的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拿起白板专用笔, 开始他的“下水作文”, 在白板上写道:在里湖住惯了的人,有谁不懂里湖地下河错综复杂,有四条如网交织的地下河,但它们互不相通,仅上下交错,河水大都往东面流去,应该都是回归到“打狗河” 吧。通往地下河的洞口也很多,卡房坳后的犀牛洞、灰乐的凉风洞,水桥的大、小白岩洞,懂坐坪的狗眼洞、枫树脚洞、吊绳洞,甲良方向的黑泥洞、黄泥坡洞、响水洞、大沙田洞、三叉河洞,红星的井背后洞等这些都是锤钓的好去处。这里地下河鱼的种类较多,有鲤鱼、草鱼、鲶鱼、苦头鱼等,苦头鱼因头苦而得名,无鳞钾,营养特别丰富,它们在明河无法生存,都生活在阴暗的地下河中……
他刚搁笔,孩子们已自觉地读了他的这段话,他们还抄在“老师作品本”里,接着他朗读一遍,并作简释,他们如获至宝,个个会心欢笑。
“同学们,老师的这段文字好吗?”他做聆听的姿势问道。“好。”他们齐声响亮地回答。
“那大家要跟老师学哦,多写一写家乡的一景一物。这段话是介绍我们里湖地下河的一些知识,等下我们学习的是《巴东三峡》,同学们在学习的同时也要联想到自己家乡的一物一景,并把它们记录下来。”他这一说,大多同学都蠢蠢欲动,真的想动起笔了,他伸出拇指,肯定了他们。
“以后再写吧, 因时间问题,我们先看新课。他轻声细语地跟他们说。孩子们的思绪又回到了《巴东三峡》一文上,他走到了他们中间,看了几个同学的课文,大部分都在文段上圈圈写写,可是有些却干干净净,他看到了希望,同时看出了问题。这就是基础的差异,基础好的同学学起来得心应手,基础差些的同学却无从着手,因此必须因材施教,对他们量体而裁衣,用不同的尺度去要求他们,让每位孩子都能尝到成功的喜悦,让他们都持有不同程度的成就感。
他略作调整,把全班仅分为三大组,第一组的十位同学,要求他们把课文读通即可,第二组的二十位同学,要求他们有表情朗读课文,第三组的十位同学,要求他们既能有感情朗读又能概括其内容。
分拨任务完毕,教室里又书声朗朗,他也拿起课本,跟学生一起分享朗读带来的乐趣。十多分钟过去了,第二、三组的同学朗读那劲还很十足,可第一组的同学却开始懈怠了,好像他们任务已完成,无所事事,在座位上开始东摸西弄,双双窃窃私语,说题外话了,他悄悄地走到他们身边,拍拍他们的肩膀,个别同学他还使劲一捏,他们也都读懂了他是善意提醒,他还把信任的目光投给每个孩子,不觉中拉近了师生之间的距离,消除了他们对老师的恐惧感。
“你们都可以了吗?”他用双手搭在一个男孩的肩上问他们。有些说可以了,有些却摇头不语。
“老师,你可以读一段给我们听吗?”有一小女孩小声地问道。“可以呀,那你们认真听哦。”他面露笑容地回答说,便架上眼镜,端起课本,站在教室中央,“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开始了他的朗读表演,抑扬顿挫,声音的张驰,节奏的快慢,把课堂上的意景和气氛弄得惟妙惟肖……
他的方言略重些,但很入情入境,孩子们可以品出其味,以达到赏心悦目的效果。听完后,孩子们又开始模仿他的姿态、他的声音,教室里又是一个书声朗朗的世界。大家张扬个性的情景,犹如进入人间另一境界。
时间仅剩十五多分钟了,他就开始抽样检测他们的朗读情况,叫上两位朗读水平较高的同学和他组成三人点评小组,坐到前排,上台受检的同学由各组推荐,每组一个名额,要求从第一组开始,评委每人点评一组,先从他开始。
第一组韦同学上台了,一阵掌声过后,在台上没能说什么,腼腆地等待老师的发话。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可以吗?”他提醒了韦同学。
“我叫韦某某。”又不能说下去了。
“好吧,你朗读课文的第一段,让大家一起分享吧。”他给了他的任务。韦同学一口气把第一段读完了,站在讲台上轻松了好多,他给他奖个大拇指,教室里又是一阵赞许的掌声。他开腔了:“韦同学,你好棒呀,课文读得比较爽朗熟练了,好样的,但是我还是给你提三个问题,一、你的语速太快,读不出感情;二、“裳”字你读错了,应读“shang”字。三、自我介绍的内容一般包括姓名、年龄、住址、爱好特长等。今后加油。”
第二组代表的陆同学上台了,他很大方地站到讲台中央,鞠了个躬说:“老师好、同学们好。我是第二组代表陆某,今年13岁,家乡是怀里三队,请老师给我朗读任务。”
“好,你读第二至第四段。”他的话音刚落,他就开始朗读了 ……
“陆同学,你好棒呀,说实话,我不如你,加油。”坐在我右边的科代表给他很高的评价。又是一阵掌声。
第三组的代表黎同学早已移步讲台了,她面带笑容说:“大家好,请允许我背诵课文第一、二段,如有错漏,请老师、同学们指正。”教室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他点头让她开始。
“巴东三峡,刘大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她的朗读或涓涓细流,或奔腾江河,全班只能用掌声给她点评,她也在掌声中走下了讲台。
接着科代表又放了《巴东三峡》的朗读录音,清脆入耳的朗读声、轻音乐的曲声,大家正沉浸在这美妙的声音中,无情的下课铃声敲醒了他们。他向同学们挥挥手,表示可以下课了,他又把崭新的语文课本夹在腋下走出教空,身后那优美的读书声依然在耳边回旋荡漾……
四
今早第二节下课铃声过后,在学生的拥簇下,他柱着双拐从3班教室出来,一步一艰难,努力了好久才走到树下,坐在石凳上休息,我拢了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
“蒙老师,脚又疼了?”我端详他的脚问。
“该死的痛风,它总不死。”他无奈地笑着说。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我问。
“当然可以。”他见我认真,他也严肃起来。
“你在家长和学生当中声誉很高,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我有些疑惑地问。
“没别的,做家长想做的事,教学生想学的东西,如此而已。”他回答很干脆简单。
“哎,讲容易,做起来难呀。”我摇摇头说。
“对学生要为人师表,对家长要低调,不要总把自己看成文化人,这样的做法、心态正了,不管有什么事都会迎刃而解的。”
“听说你帮助学生,家长为感谢你,送鸡给你,你都退回去,《河池日报》还登过一篇《蒙老师退鸡》的文章,是这样的吗?”
“是的,这个学生现在已是中心小学校长了,当时他家很困难,我怎么忍心要他们家的鸡。”他脸上流露出对白裤瑶学生的关爱。
“以前的白裤瑶学生好管理吗?”
“比现在难得多,回家不请假、不午休、玩夜街、早恋早婚等,哪样不给老师头疼。午休一关,我下了大工夫,吃完午饭,叫他们进宿舍,我先睡在靠门的床上,坚持了一个学期,这才培养他们午休的习惯,大大提高了下午上课的效率。”
“哦。很多学生都喜欢到你的办公室去坐,时常都听到你们阵阵的欢声笑语,这样你不觉得烦吗?”
“我热爱学生,学生喜欢我,高兴还来不急,怎么能烦呢?一个老师没有学生的亲近,个人独来独往,我看这样枯燥无味的教学也是悲哀之极。”
“很多学生还经常跟你借钱,你不怕他们不还吗?”我又追问。
“不怕,借给他们时我慎重交待‘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来借钱的学生,有些我认识,有些是其他班的学生,我根本不认识,但我都尽其所能把钱借给他们,帮助了他们,可后来他们也都还了我。其他的教育环节,还有很多趣味横生的故事,有空我再跟你聊。”说完他艰难地起身,拄着拐杖,在几个学生的陪同下,向教室走去。
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 特别是他进教室那瞬间的背影,家长们泪满盈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是啊,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心中有无数的欣慰,他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未来和希望。窗外,还有欢迎他的掌声仍在不断鼓掌,深山瑶寨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让人们不得不从心里默默佩服,这才是真正的“校魂”, 老百姓给他点赞:“师魂”在瑶山中闪光,犹如山里红枫叶,漫山遍野清秀而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