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南哥半世人鬼情未了
2019-02-18 来源:蓝永秀 点击:1271次
南哥半世人鬼情未了
蓝永秀
(内容简介:《南哥半世人鬼情未了》这篇小说,描写的是从1982年开始到2017年止,几乎每一年的清明节南哥都要到山上去给亡妻爱嫂扫墓。开始是因为儿女小不能为而所为;后来是因为儿女不孝不为而不得不所为。在长达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里,小说通过主人翁南哥年年清明节在亡妻爱嫂坟前的禀报与诉说,反映了改革开放农村取得的巨大成就,也揭露了改革开放中农村贪腐和人性扭曲的现象。)
南哥失去爱嫂后,每年的清明节这天,他都来到山上与爱嫂一起过。这一过,就是一整天;这一过,就是半辈子;这一过,就是半生缘。这年年岁岁的清明节里,南哥跟爱嫂团聚在山间,他们呢喃些什么呢?半辈子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半辈子的沧海桑田世事巨变,莫非就是他俩相聚这半生缘所唠嗑的话头……
——关于题记
(一)
1982年的清明节
1982年的清明节
爱嫂的头年清明,南哥一大早起来就撩开喉头唱:“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我家儿女小,谁扫我妻茔?”
是的,爱嫂走得年轻,才过不惑之年,大孩年虽十六,但在周中读书,这人争抢扫墓的清明节也难能回还看母亲一眼,长女和次子尚小不谙世事,爱嫂的坟头却没人上柱新香、洒抔新土和上撮新纸。南哥在低矮的茅屋里早早地开口就唱,山歌声飞出了篱墙,飘过了村子上空……
爱嫂走的年代,是大伙勒紧肠子的年代。南哥凄楚的山歌声引得村里人的同情,却诱发不出大伙的帮衬。
食物匮乏,物力维艰,大伙们过着黄牛过海各顾各的日子,除了力气外,没有谁能有多余的财物去施舍谁。
南哥一年四季喜欢仅穿一条最省布的中裤,任由风雨炎阳把他剩下的躯干暴晒得跟吃笋虫一样黄。可他今天却把自已打扮得像十几年前首次去会见爱嫂那样亮光。
唱了几遍“谁扫我妻茔”的山歌后,南哥横下心,从母鸡胯下捣出一只蛋,整个囫囵地煮了,跟着一碗米饭,邀约着一壶浊酒,一同上山去,面见爱嫂。
南哥给爱嫂添了新土上了新纸点了香烛,坟头开始飘起了酒香。等爱嫂的坟茔完全有了清明的气氛,南哥才停下来坐在爱嫂的前面。
“爱啊,尝尝吧,这是你喜欢吃的大米饭,我从孩子的口中偷偷地截留下来,半年了才有这碗给你。”
南哥开始与爱嫂说起话来。
“我无能啊,没能给你带来块肉吃!忘不了也对不起你在世时给我做的火麻辣鸡……”
南哥无奈地用手搔搔头发,艰涩地说:“我徘徊再三,才下决心少养‘一只鸡’,拿个蛋煮了来,让你滋补滋补身体,你赶快吃了吧!”
南哥是养有一只母鸡。靠这只母鸡,一年三窝给他下蛋孵小鸡,辛辛苦苦把一窝窝小鸡养大,能使他经常在孩子学杂费等紧用什么的,捉几只去卖,解决他很多眼急。他不是吝啬得连一只鸡都不肯杀来慰劳爱嫂,而是他一个人忙田边地里的活,实在撒不开手去找其他来钱的山货替补一只鸡,他本生以来也不具备修耙造犁换些钱的能事,一只鸡其实就是他的一只臂膀,能助他半肩之微力。
南哥瘪瘪嘴,两滴软泪徘徊上了他的眼眶。
“爱,你在这里寂寞吗?”
南哥还想往下细问爱嫂在天国里的一些苦与乐,但两滴软绵绵的泪已经不再徘徊,它们硬邦邦不听话地变成了断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落。 南哥抹了一把泪,举起浊酒,对爱嫂说:“来,我俩喝一口,咱不说辛酸的,谈点高兴的吧。”
南哥喝了一口酒,朝天舒了一口气,说:“爱啊,你是妇女队长,我得先把咱村头的事向你禀报,临了,再说说我们的家事。”
“你还没走之前,就知道这生产队已不再是生产队,而是生产户。生产户嘛,就不再需要队长,而是需要户长。原来一个生产队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外加一个妇女队长,顶多三个长。单产到户后,每户来了一个长,一下子多了几十个长,雨后春笋般长满了村屯。你说新生事物多,是个好兆头。可你走后这年头,不见好兆头,却见老对头:田地上像村屯里长户长一样,长出了喷药药不死、洒毒毒不灭的各种各样原有的原没有的害虫。各户户长带领各户劳动力在农作物地里进行没有硝烟的歼灭战,在虫口下夺粮。终究还是没能敌得过害虫这些天敌,粮食收成低,各家各户还是解不开裤带。所以,给你带来的这碗大米饭,不知我多少次从孩子那嘴中抠出来攒着的……”
南哥又对爱嫂把盏相邀,共话桑麻:“你走后这年头,村里没啥大变化。唯一能足以慰籍你的变化,就是你走前就由龙那和龙排两个村屯人民合力修建通往山外的眺见山青石板路,业已修通单见……”
酒过三巡,南哥已把该向爱嫂禀报的“国事”禀报完毕。接下来,该汇报的应是“家事”了。
南哥咕噜地喝下了一大口酒,对天喷了一口气,说:“爱啊,女人不能贪酒,贪酒乱性。你在那边也要操守妇道。所以,酒过三巡后我不再请你喝,你也不要再喝!”
南哥略歇了一会,又咕噜了一口,抹嘴后,说:“这里得说我们的家事。咱家事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那一亩三分地啊,我料理得过来——挑肥种地我不比别的男人差;拔秧种田我不比别的女人笨;男人的重活累活我做得来,女人的细活巧活我也照样做得来……”
说到这,南哥裂开嘴无声地笑了又笑。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无声的笑,神秘地问起笑嫂:“爱啊,那天你听到你那个牙崽大声地哭叫呼喊你了吗?是不是他那惊心动魄的呼喊声扰了你的清梦?我得向你赔罪。那天早上十点钟光景,我煮熟玉米粥后,就去菜园里摘菜,顺便拔除几根杂草。才摘一把菜到手上,就听见你那牙崽猛地夺步冲开篱门跑出屋,边跑边用两只小手拍打着赤裸裸的胸膛和肚腹,并大声地哭叫‘妈啊妈呀妈啊妈呀’。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飞奔过来。你说发生了什么?原来你这牙崽一大早脱个精光就玩泥巴去,等到肚子咕咕叫后才记得猛跑回锅底找饭。一进门看见灶上有一锅粥,便扛碗就舀,也不管热不管冷一个劲地往嘴里拼命就喝。一口热粥烧得他不知往回吐反而恨命地往肚里咽。这下好了,那口热粥一路烧去,烧得他拍胸打肚跺脚顿足妈啊妈呀地嚎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南哥说到这,不禁大声地笑了起来。
临了,太阳也已西去。南哥对爱嫂说:“爱啊,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在此好好地休息吧。家里的事,我会料理妥帖,你不要记挂。大孩子读书的事,我就是脱衣裤褂当包袱去乞讨,也要让他有书读,让他读得出人头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一定要保佑我身体棒棒的,无病无灾,犹如年年十八岁,岁岁力过虎!你保佑好了,明年我保证杀只鸡来给你做清明!”
“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我家子女小,我自扫妻茔。”夕阳下,山歌嘹亮地放浪在山谷上,南哥一步三摇地下山来……
(二)
1983年的清明节
1983年的清明节
又是一年清明节。
如前所愿,1982年南哥真的没个一天半日的头晕头痛,并力大一牛赛过九虎,所有的公活私活他一个人干,还觉得没使上劲。他知道去年的清明节许的愿,亡妻真个给他实了现。他个大活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今个清明节,该轮到他兑诺的时候了。
1983年的清明,南哥早早地盼着天明。天刚微亮,他就引歌高亢:“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不待子女大,我去扫妻茔。”
今岁的歌声不如去年那般凄楚悲凉,听起来还真的高亢、甜悦、圆润……
太阳才升起丈把高,南哥就已整装待发:
一只香味升腾的鸡;
一壶淳香的酒;
一碗只上了紫色的糯米饭;
一撮凿得整整齐齐的铜钱纸;
一把樟香;
一封百响炮竹;
两根红蜡烛;
……
这些东西码放在那个平日南哥下地劳作时常背的竹篓里。当村里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背上书包跨过坳口去学校的时候,他也背起背篓,拿把刮锄匆匆地出门去了。
赶早在新建的大水池边打水的人们见南哥匆匆而去,就冲他问道:“又去会爱嫂了?”
南哥冲天吹口气,说道:“哪有的事?我赶早下地去打些猪菜。”
人们知道他心事,反问:“哪又拿把刮锄干啥?”
“点种啊,我有块山地玉米苗长得不齐,顺便点种。”南哥回答得很在理。
“不对啊!采猪菜点种,这篓子里还能蒸发出香喷喷的东西?”
勒肠子年代,人们的鼻子比狗灵,一点点肉香味大老远就能闻得到。
“呵呵呵……”南哥不再回答路人探问,呵呵地笑了几声,冲天吹了一口气,走了。
南哥上得岗来,在爱嫂的坟前忙碌了一阵,爱嫂的坟头已是旧貌变新颜。南哥首先给爱嫂插上那撮打开得整齐的如串串铜钱飘飞的坟头纸,接着摆出一盘中间放置一只飞走不了的香鸡、四周团满紫色糯米饭的供品,点上香烛奠上酒,继而小心翼翼地打开炮竹,拿着包装炮竹的红纸,挂到坟头纸的上头,像爱嫂红扑扑的脸蛋,最后点起百响炮竹,噼噼啪啪块绕着爱嫂坟墓走了一圈,炸响的炮竹铺得爱嫂坟头一地红,在朝晖的映衬下,红橙黄绿青蓝紫,呈龙呈凤呈祥吉……
南哥又开始与爱嫂絮絮叨叨起来。
“去年,各户长的粮食还是没有提产上来,青黄不接断顿揭不开锅老貌依旧,长龙似的向粮所排队去购粮风景如故。山头上的柴樵一担担地上街去救生了,可村里民众依然饥荒,一双双瘦得凹陷的眼神张望着嶙峋的山石,一张张嘴张开来,却无处下口。唉……”
1983年的清明节,上山来给爱嫂做清明的南哥,刚开始还显得满面春风,向爱嫂禀报“国事”后,却变成了霜打的蔫茄。
几口酒下肚后,南哥的愁容渐渐远去,脸膛红印慢慢舒展。他又转忧为喜,跟爱嫂道:“爱啊,苦虽苦,可这个槛总能跨得过去的。你看,我们村里你在时就修建的人畜饮水半拉子工程废弃多年,今春县府一声令下,拨来了三吨水泥,村民仅用三天时间,靠水荒饥荒拼搏而出的一股绳力量,肩挑手扛,把三吨水泥全部搬回了山里。接着重新挖掘那个半拉子水池,开山采石,挖基扩建。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建成了容积近千立方的大水池。今年春雨来得快来得猛,刚下几场喜雨就爆满了大水池。这缺水的历史已经宣告结束了,而改变少粮缺粮的面貌还不指日可待吗?”
……
“再了,今年六月是孩子的高考期。咱三个子女,累死累活就能送大儿子一个人入学读书了,如果你不保佑他考上大学,咱这个力气不是白废了吗?所以,爱,你今年的任务大了,既要保我无病无灾力大过虎的同时,又要保大儿子考上大学……”
……
(三)
1984年的清明节
1984年的清明节
去岁不如所愿,虽然南哥力大过虎没得过一刻半会的疾病,但是大儿子高考失利,没能考上大学。南哥就心生闷气,认为这是爱嫂不保佑之所为。1984年的清明节,南哥赖在床上,日头当空都没起来,更没心情去哼哼那山歌了。
人们听不到今岁清明南哥的山歌声,路过他家屋傍就伸长脖子探看。看到他家关门闭户的,就纳闷:“难道他半夜就摸黑去啦?”人们抬举头向半山腰望去,但见爱嫂的坟前芳草萋萋没个鬼影,就冲着他的屋里喊:“南哥,还不起来去给爱嫂做清明呀?”
南哥就没好气地在床上回话:“看我家笑话呀!让她中中儿子考上大学,她就是不中,我还去扫她做啥?”
“你儿子不是还去补习吗?今个儿你去扫扫她了,兴许今年就中了他呢。心诚则灵啊!”
南哥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就一骨碌下床,抓起一张纱纸和三根樟香,出门去了。
南哥想,扫归扫,但我也要好好惩罚你,不摆肉,不摆酒,饿你一回。
南哥带着怨气来到爱嫂坟前,马马虎虎地收拾一下萋萋芳草,把那张纱纸乱八糟地撕成几片,挂在爱嫂的坟头,点上三根樟香。
今岁清明节,南哥没心情与爱嫂谈“国事家事”,他粗鲁地做完了这些,不恭不敬地对爱嫂说:“你想吃香喝辣的,今年就中儿子考上大学去,否则,你捡猪屎鸡屎吃去吧!”
抛下这句狠话后,南哥就匆匆下山去。
(四)
1985年的清明节
1985年的清明节
又是一季春来早,清明到人间。
1985年的清明节,一大早南哥冲大儿子说:“你妈中你回来扛牛犁当农民了,你去扫她啊!”南哥丢下这句话后,就背起装有种子的背篓,真个下地去点种了。
今春早温,毛毛虫特多,山地里刚出芽的玉米苗被各种各样的害虫啃咬得晒场一样光秃秃的,不点种,来日看是真的要喝西北风去了。
南哥一路跟着下地点种的大伙去。大伙就拿他寻开心:“今个怎的不去给爱嫂上坟啦?” 南哥就急眼:“你们,你们真该牛绳搓水抽!皮痒了不是?”
“别抽我们啊,还是把牛绳留给你那宝贝儿子犁牛去吧,你也要留点力气去给爱嫂上坟。兴许你去扫她了,她会使出神力帮你灭掉那些害虫,保佑你的玉米苗长得旺旺的啊!”
南哥知道这些人都在嘲笑他,但他也不气不恼,朝天吹了口气,说道:“保佑个鬼!她懂得保佑的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的儿子名落孙山了!”
“话不能这么绝对,上不了大学不等于废材,说不定今后他的官运一到,当的官大着呢!”
“当,当,当,当个屁!他妈就知道早死享乐去,把他们兄弟丢给我,我累死累活地找了半辈子的血汗钱,全花在他身上,送他读书,她连个鸟大学都不保佑他考得上去,白浪费了我的血汗钱,真的等于娶了个已经像他妈一样死了的媳妇给他!还当?”
哈哈哈……
人们大笑着走进了各自的山地……
(五)
1986年的清明节
1986年的清明节
左等右等,南哥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到了1986年的清明。清明节到了,他才有机会向爱嫂禀报一年来他一家所取得的“伟大成就”。这与她的衷心护佑是分不开的。
因为异常兴奋,南哥清明前夕的前半夜没睡着,下半夜起囫囵中却沉入了梦乡,以至于雄鸡唱晓都未能听得到。喜鹊叽叽喳喳地在屋傍的树杈上高叫着的时候,他才被这吵杂声闹醒。他睁开眼睛透过篱笆墙看去,背篓子的身影已穿坳而去。他非常后悔昨夜不该那么兴奋而睡不着觉。
南哥一骨碌下了床,这边厢张口就唱“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儿子有官做,我去扫妻茔”,那边厢操起刀就向一只阉鸡的脖子上抹去。接着锅头碗铲声四起,火苗炊烟升腾。
听到南哥家里起歌声,即将没于坳口的背篓们纷纷停止了步伐,车转身回望从南哥家飘起的炊烟,一股莫名的醋味翻腾在心头,背篓们神情怪异地回转身,鼓起腮帮消失在山坳里……
南哥叫锅灶双管齐下,一锅蒸糯米,一锅炖鸡肉。不一会儿功夫,一篮子欢气腾腾的糯米饭上,骑着一只肥大飘香的阉鸡,阉鸡上又横披着一挂春节时就备留下来的炖得香气撩人虹桥般的腊肉。南哥把一应备好的东西全装满背篓,便一溜烟地上山去。
南哥到得爱嫂坟前,先仔细地清理了所有杂草,给爱嫂的坟添上了新土;然后精心地打开白黄绿三色相间铜钱串般坟头纸,挂上一条长长的竹竿,高高地插上了爱嫂的坟头,在爱嫂的坟头上迎风猎猎飞扬;再摆上大阉鸡、腊猪肉、糯米饭和特酿米酒等供品,点上几大梱樟香和蜡烛,插得个爱嫂坟墓星星般地围了好几圈。
做好了这一切,南哥站立在爱嫂的坟前,干咳了三声,然后毕恭毕敬地向爱嫂鞠了三个躬,随后娓娓开口:“爱啊,去岁你功劳大啊!不但保我无病无灾力大过虎,而且还中了咱儿子当了代课教师,真是给我脸上开光了啊,也给祖宗争足了面子!过去两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你!今天我不只是给你做清明来了,也是给你赔不是来了。”
南哥拿起酒壶,连续三次给爱嫂添酒。添完酒又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恳,过年时我就特留一只最大的阉鸡和一挂最长的腊肉,等今天清明节专门拿来供奉你,还有这篮糯米饭……”
南哥殷勤地给爱嫂敬酒、劝酒,还不时地给爱嫂烧纸钱添烛加香。日头过中空转西时,他才心满意足地停止供拜,对爱嫂拱手道:“爱啊,你中了儿子当代课教师了,你还得中他才思过人考得转公办啰!他转正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杀只羊来给你做清明!”
南哥说完,急忙打开那挂比砧板还大的千响炮竹,燃放起来。 噼噼啪啪作响的炮竹声,久久地吸引着村里怪异的目光张望。
人们看不到南哥开光红润的脸膛,一山炮竹烟花雾气吞没了他和爱嫂……
1986年的清明,南哥和爱嫂沉浸在儿子当了代课教师的荣光中,只谈家事,不谈国事……
夕阳下,“儿子有官做,我去扫妻茔”的歌声,飘过了村子的上空。南哥像扯得了片彩云一样,高兴地摇晃起“8”字舞,抖动着崎岖的山道下岗来……
(六)
1987年的清明节
1987年的清明节
1987年的清明,南哥比往年更加心急,虽然大儿子还未考得转正,但他却有比大儿子转正更兴奋的事情急切向爱嫂禀告。所以他心急,清明的前一天,他就备好了香烛和漂亮的五色文头纸。去年他给爱嫂上了三色纸,爱嫂便保佑他,让他在一年内双喜临门,这得再添两色,以表他对爱嫂的敬意与诚意,更示爱嫂来年再佑他一家生活红红火火,日子五颜六色……
因为比之去年多了两色的五色纸,供品自然较之往年更加丰隆。
是日八点,一桌丰宴在南哥那间他和爱嫂两人合力了多年才建起的小小木屋里准时排放好。他在堂阁的祖坛上,扇形式地插上了一排点燃的樟香,香火们也很知趣地星空璀璨般点缀着神坛,放浪的烟雾升腾到屋顶,又反弹回流在神坛上下,孔雀开屏般地在木屋的祖堂上飘来飘去……
南哥昂头仰望天空。其实他只看到的是屋顶的格子瓦片和两翼茅巴披挂像母鸡罩仔式的木屋。可他却透过屋顶似乎看穿了天意,那里有一群神宗正要往天底下赶来。他朝天吹了口气,跟随那口气发出宴请令:“神祖神宗神父们!”
南哥停顿了一下。每次他请神都会这样,他记得不能在神父的后面加上“神母”,因为他那白发苍苍的母亲还没作古去。他这一停顿是在默想,我母亲还不是那里的神仙,如果我母亲也去了天国,我会不会多一份佑护的神力呢?
南哥略一停顿,接着又说:“各位神宗们,你们要各自请好请来自己阴间亲人仙人,今天我去给爱做清明前,特备酒宴敬奉大家,各位神宗吃好喝好,保我一家当官的得官养媳的得孙种米的得米……”
南哥在扫爱嫂前宴请神宗,这见首次。
九点钟光景,那首又窝居了一年的山歌迟迟地唱响了山村,只是添改了一些歌词:“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我家添人丁,我去扫妻茔。”
南哥汗水涔涔地挑着一大担东西走上了山岗,向爱嫂笑眯眯地走去……
爱嫂的坟头光艳了起来!
爱嫂的坟前宴席了起来!
南哥一改往年的着装,一袭粗布黑衣,一条披挂脖子的长巾。他抬起长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扯了扯胸襟的衣角,习惯地望天,吹口气,笑了笑,对爱嫂有点羞涩道:“爱,看我这着装,别嫌我土。”
停了停,南哥正色大声道:“爱,咱已不再是穿着光鲜卿卿我我的时候了,咱有孙子当爷爷当奶奶啦!”
话音落地,南哥便扬起火星,点燃欢乐。随着火光的闪闪烁烁,劈哩叭啦的鞭炮声响彻云霄……
1987年的清明,爱嫂听明白了,她死了的七年后,她终于变成了人间的奶奶:他儿子当了教师,她媳妇冲着她儿子这份荣耀连夜奔来;她孙子又冲着要喊她“奶奶”也随后赶来……
(七)
1988年的清明节
1988年的清明节
1988年的清明节,南哥的山歌没有唱起来,一大早他也有去扫爱嫂的想法,但这个清明他却没有往年的那么冲动。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孙子,总想不起这个清明到底有什么高兴事要向爱嫂禀报。
他想,儿子的转正考试,县里头没有消息,听着1984年全体民办教师转正那当儿,还遗留一大帮文化分不过线的老民办没转正,而师资缺乏与他那儿子一同被招来代课的人数已过三千。县里财政吃紧,很难养活这庞大的队伍,但学校又不能一日无师,所以,一个月儿子那39块钱工资,虽然超月超日才领到手,但比起村里人整天扛着大斧抡起钢钎去撬开山石才开挖得出茎藤木根什么的当柴樵,挑去买才换来的每天一元或八角不等的养命钱好得多。山里穷啊,扎堆人不知道外出找活路打工攒钱,就知道抡大斧斗柴樵,光秃秃的山快没一枝活叶了!
“儿子没转正,家里又平添了媳孙两口子,儿子虽有那点官钱收入,可生活也无多大改宽。”南哥想着这几年来的得失,他觉得爱嫂还真的佑了他,毕竟对比起来,得的多失的少。如果有朝一日自已的儿子考得了转公,吃了皇粮,那一月一大把的钱,上街呢还可轻轻松松地扛着一根扁担,扁担头扎着两只白色的口袋,大摇大摆地走进粮所去,粮证一摊开,大米白面进袋来,乐呵呵地挑进山,一家人吃干吃稀的任由煮……
南哥想到这,他猛地意识到他做错了什么事。他急忙把孙子放下,洗锅烧火,又在火灶上熏着的几挂腊肉中翻看着,哗啦一声割下那挂最长最大的腊肉,丢到温水中,用刀叽里呱啦地刨洗一阵后,架上个小蜂窝锅,把腊肉给煮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正在照着秃子样的群峰,一群放早学的孩子正在饥肠辘辘穿村过坳,冲向各家各户。几个跑得最快的孩子在村中央与南哥相遇,南哥也正在急匆匆地拐过村中那个大水池的转角处向山上冲去。一篓香喷喷的腊肉味熏得孩子们急忙扎住了奔驰的脚步,缕缕余香把他们的饥饿欲随着南哥的背影勾引上了山岗……
1988年的清明,南哥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几近默默地做着这一切:除去枯枝败叶,给爱嫂的坟头添上新土,挂坟头纸,烧香,摆供品,上新酒……
南哥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眼前好像闪现出一幅幅景象:一把把钞票,一挑挑白米白面……
“这是吃皇粮才有的。爱啊,一定保佑咱儿子那个日子早点到来吧!”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南哥三叩九拜。这是这个清明他做得特多的一个动作。
扫墓收工下山时,南哥和着一阵酒晕,突然飘飘然地觉得他有点与众不同:别人上街去,似乎都要挑着一担笨重的柴樵,他只扛着一根扁担,扁担头扎着两个白色的口袋;而晚上回山,他却是一身重,白米,白面,还有酒肉豆腐什么的都跟着他回来……
(八)
1989年的清明节
1989年的清明节
好多年清明,南哥没跟爱嫂谈国事了。他觉得他只关心家事不关心国事是不对的,至少爱嫂生前曾经官至妇女队长,不跟她谈些国事是有辱于她曾经的官衔的。
早些时候南哥就想好,1989年的清明节这天,他要上坟与爱嫂专谈国事,其他的少扯。
的确如是。南哥给爱嫂上好坟头纸摆好供品后,给爱嫂倒了满满一杯酒,也给自已倒了杯,开始就着一碗黄豆焖炒的腊鼠肉邀约爱嫂渴酒。
黄豆焖腊鼠是南哥的特菜。他平时很少装捉老鼠,也不像其他匮食的人们那样,几包磷化锌药了一地老鼠,就捡来砍头剥皮去了肠就焖炒些黄豆当佳肴。他割牛草时进的深山,偶尔发现有山大老鼠的踪迹,就于下次再来割牛草时带个把红薯来,找块平板石头装石弶,也不期予厚望,待第二天来看,如压个一二两的老鼠就懒得去搭理它,嫌它弄脏了他的手;若真的逮个半斤八两的,就顺便带回去,扒毛烤干了放置于竹篓挂在厨灶上,任由烟火薰烤。一年偶有几次出手装石琼,也总有三五只腊鼠在灶火上的竹篓里。每年清明节这天,他除了给爱嫂弄几样供品外,总能给自已弄碗下酒的黄豆焖腊鼠,在与爱嫂邀酒的时候,他是用鼠肉送酒的,而爱嫂送酒的则是他备来的佳肴。是晚后,给爱嫂备来的佳肴又变成了孩子们的佳肴……
南哥半杯酒下肚,便开始了他的国事报告:
先从小的说,1988年老天是发了几天洪灾,我们村里历史上被淹没的那片田,经过政府多次核实,终于认定为库区淹没,去年四月荒开始给予购买淹没粮,并给群众补了差价。全屯几千块钱的淹没粮差价,那几个队干打了五天五夜的算盘,都没能把分配帐搞清。到底了那两个老党老队长火了,发了一通牛气,那三个年轻的队长才不得不说:“快做完帐了,还有几户人家帐目不清,正在查!”
几天后,全屯五十多户人集中到原来生产队的那个仓库来领差价钱。队长一一公布了各户所得差价额,又在各人的掌心上压上了五块三块不等的钞票。其余的说是十几年来淹没上访的用去了几多几多;某年某月某日乡村工作队进村指导工作的,招待费又去了几何几何。呵呵,我们家总的得了七元六角九分啊!
这次分配过后,两个老党气得吐血,但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落得个“垃圾堆党员”的骂名!而这几个队长面对群众的愠怒,则反唇相讥:“现在我们当政我们吃,你们要吃的以后有种换我们当队长去!”
爱啊,哪有螺丝不吃泥呀!你活着时当队里饲养员,每天累死累活砍柴烧猪菜,饲养十几头母猪。一年十二个月每月都有几窝猪仔,饲养间也常有一只两只几斤十几斤的猪仔死于非命。你常常劏好猪仔后往队长家一送就了事。待到每天午夜开完群众例会后,队干们留下来“研究”时,香喷喷的猪仔肉端上餐桌去,你因彻夜砍猪菜又何尝见过小猪仔的半寸肝肠?
爱啊,这是远去了的岁月。远去了的自然远去了,新张开的嘴巴依然张开着。为了咱孩子的前程,面对这张开的嘴巴我只能忍痛,反证咬的也不只是我们一家人。
说到这了,我得向你禀报个大的。爱啊,你知道吗?咱们现在已不是原来那个县的人了,咱现在是刚刚成立的一个瑶族自治县里的人。听说啊,这个自治县有自治权,今后咱人民的利益啊,大着呢!爱啊,你先不管什么了,眼下你得保佑咱孩子转正去,这自治县啊成立伊始,各行各业呀人才紧缺呢!趁当儿,赶快保佑啊!……
(九)
1990年的清明节
1990年的清明节
南哥给爱嫂扫墓的心情,像物候学一样,有时来得快,有时来得慢。这得由家事与国事、大事和小事、喜事或哀事来决定。大事的家事的来得快些,小事的不痛也不痒的事的,有时就叫他来得慢,也有时让他来得快。
1990年的清明,南哥曲指算来,过去的一年中,无论家事还是国事,他都觉得没有什么大事或小事需要向爱嫂禀报。只是有一件奇怪事萦绕在他脑海多时,他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向爱嫂诉说。
所以这个清明节,他无动于衷。太阳过午了,他才拿定主意,不论该不该向爱嫂倾诉心中的那件惑事,但爱嫂的墓总该扫。于是,他就慢悠悠地准备了祭品,又慢悠悠地出门去。
出门时,那三岁的小孙子绕在南哥膝下:“爷爷,我跟你去扫奶奶。”
南哥回过头,双手一拦,说:“嗬,你别去,你太小,山上石洞妖怪多,专捉小孩的,不能去。看,嗷!嗷!嗷!”祖哥向小孙扮了几个翻白眼张大嘴的鬼脸,把小孙子吓得连滚带爬地哭叫着向正在木盆边洗衣服的媳妇跑去。
南哥吓跑了小孙,独自一人慢腾腾地上岗去。
给爱嫂扫墓,该做的一切做完后,南哥扛来一块山石,置于爱嫂墓前,当做板凳给自已坐下。
邀酒是南哥给爱嫂扫墓的一道必修课程。坐在石凳上的南哥,喘着几分酒气,开始了他与爱嫂的交谈:
“爱啊,你那孙子要来给你扫墓,我拦下了。可不是吗?在我们幽会的当儿,哪能容得第三者呢?他来了,我哪还能跟你说话呢?这不把我当疯子给传出去了吗?再说他还小,可童语泄天机啊!所以就没带他来!”
“来,喝一个,我喝干,你随意!”
南哥转过身擦了一下眼际,望向村郭,自言自语道:“去了,青年人都去了,所剩无几啦!”
南哥把眼光收了回来,左手拾起酒壶,右手拧开盖子,浑浊的液体跑来了几滴,在爱嫂坟前的那个供杯上跳舞,又冲到南哥跟前的那个酒杯里欢歌。到了八分满,南哥左手立即往上抬起壶颈,右手上的瓶盖即立拧上。当这歌舞停止后,南哥没有马上举杯。他把自已的屁股挪了挪,坐正些坐稳些后才抬起杯,喝上一口,再说:“爱啊,前些年都没一个人出去打工,可这去年,这今年,就这两年说去就去了,一年就去了半个村子里的人,都快空了,留下些孩子的老弱病残的,村里没戏了……”
南哥又转过身,从高岗上俯视整个村庄,这下他觉得他一下子和光秃秃的群山有了一个共同发现:“砍砍伐檀兮”的声音少了,大山宁静多了,山渐青水渐绿了!
“这样也好,咱村里向粮所购统销粮的人少了,淹没粮也没人去找了,打柴去买的少了,吃上顿没下顿的人也少了……”
说到这里,南哥突然发现他一时以来不知道该不该向爱嫂诉说的话怎的一下无遮无拦地说了个透彻,心也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十)
1991年的清明节
1991年的清明节
今年南哥的物候来得早。早春的细雨里,他一边给长不出芽或已出芽但已被虫害咬掉了的玉米蔸点种,一边想着明天的清明节到底是不是还要再动员一次在家的人都去给爱嫂扫一下墓?又如何给爱嫂搞那个全羊呢?
十多天前南哥已召开了第一轮动员会。那时候小儿子还在。小儿子没读过一天书,去年去了广东,在砖厂里做了一年,有三千多元的总收入。他也不给南哥一分钱,他认为南哥想花钱的,那得跟他大儿子拿。这辈子他南哥的钱全花在他大儿身上,他大儿子甩把汗都能甩出他南哥一箩筐的血汗钱,而他作为他南哥的小儿子,提起脚倒翻过来抖三天,也抖不落篱笆墙大的一个字。多不公平呀!他在广东砖厂做工期间,指甲长了要剪掉,看见老板大屁股上挂串钥匙有把指甲剪,可没文化的他不懂说普通话,追了老板半个时辰,拍他屁股上的钥匙串又指指自己的长指甲,被老板当疯子大骂了一阵又挨了重重一脚后,老板才明白他原来是想借把指甲剪剪掉自己的长指甲。后来这事被同去的伙伴们当笑话传了大半个中国。他有钱后,买了一台比何任人的都大的双卡录放机,声音盖过天盖过地地响起来。南哥动员扫爱嫂的当晚,他就扛起录放机远赴广东打工去了。南哥就暗暗骂他逆,但不敢明胆声张出口而已,毕竟自已手长衣袖短,只遮得大儿子,遍不住小儿子……
小儿子心理逆反不扫爱嫂,南哥认为情有可原,可那晚他开的第一次动员会上,大儿子也不冷不热,压根儿他就没有这个死去的娘,这是哪和哪的事呀?
南哥百思不得其解。
南哥点种完一块玉米地,又来到了另一块玉米地。这块地比刚才那块地出芽更差,几乎不到六成,要点种很费时。南哥环顾了整个峒场,好些出去打工了的户头,他们的土地开始丢了荒长了草。他想,我那小儿子也出去了,一年在家同锅吃饭不到两个月,并且这年头又培育出了玉米良种新品种,一种起来就是高产,哪吃得那么多呢?况且自已那大儿子扁担头上扎着的两个白布袋子又已……
“唉!吃多少呢?先回去家吧!不点种了,等间苗再栽上,能长苞米就收,长不出苞米就当禾草给牛割了……”南哥给自已如此找理由后,就早早地收工回家去。
回家的路上,南哥总是觉得如此下去,明天的清明节他就真的无法向爱嫂兑现诺言了!
“孩子不去扫墓事小,可没那全羊咋办?”他又反复地审问自已,叫自己早点想办法。
他知道这完全是他老人的事,跟孩子们没关系。这家里的鸡猪牛羊全是他一人料理的,要宰牛烹羊的还不至于要孩子们点头的地步。但孩子已长大有家室还有了事业,应该尊重他们,不能为了扫一个墓便拉来一只羊就杀,要有个合理的说法,比如哪只哪只羊脚因何致残了,又巧合清明节到来,可宰杀它去扫墓等等。这样,孩子就觉得符合常理。否则,孩子便觉得不可理喻!
然而,孩子哪晓得那年清明他南哥曾有过在爱嫂坟前的许诺?
南哥回到家,见家里四处无人,他便急忙地钻进羊栏,伸手就抓住一条羊腿猛力一扭,羊便没命地咩咩嚎叫起来……
南哥这阵子的喊声就比羊的叫声高:“啊,来呀!我家的羊腿撬到羊栏杆去了啦!快来帮忙啊!”
等人们赶到,他却给那羊落井加石:“你该死!脚放到哪处不好,偏偏塞向那木栏缝,我以为不断?哟,断了呀?活该!”
人们哪知是计,都认为那只羊是作茧自缚罪有应得呢……
1991年的清明,爱嫂坟前的全羊宴就这么由来。而南哥却对爱嫂如此禀报:
爱啊,今个全羊宴来祭扫你,是报答你护佑着大儿子于去年10月份考取了公办教师、让他吃上了皇粮的大恩大德!你啊,阴功无量,佑我全家……
(十一)
1992年的清明节
1992年的清明节
1992年的清明,像炸响的春雷一样,炸晕了外出打工的人们,他们发疯般地一下子潮水般地涌了回来,站在各个荒山头上,燃放各种天摇地动般的烟花,挂上各种五颜六色的纸旗,缅怀那些曾经是个大山里的匆匆过客。由此,大山翻开了历史上的新篇章。
南哥坐在自家门前新压出来的砖堆上,抬头向岗上笑嫂的坟头望去,那里正活跃着他小儿子的洁白身影。那是他小儿子穿着的洁白衬衫。他正在为爱嫂点樟香,扎坟头纸,放冲天礼花炮,与山南山北的遥相呼应,似是这些沉睡作古的人们一瞬间全然醒来,手舞足蹈,高歌狂欢,惊天动地地相互打着招呼……
今儿清明他南哥用目光为爱嫂做清明,是因为他大儿子吃了皇粮,不再是泥脚子的人,所以他们两兄弟分了家,一家端铁饭碗,一家端泥饭碗。他南哥是个泥脚子的,自然揣泥饭碗,得跟他小儿子成一家。而兄弟俩按照“长男孝父次子孝母”之常规贯例,已作古的爱嫂自然归顺小儿子尽孝,他南哥则要等牛头马月归天后才归口大儿子祭扫尽孝。这清明呀活人与死人相见的日子,既然小儿子都能从广东大老远地跑回来了,这孝心不让他去圆让谁去圆啊?所以今个清明,南哥坐在自家刚压出来的崭新砖堆上,远远地用目光陪同小儿子为爱嫂扫墓,用虔诚的心求爱嫂祈福保佑……
(十二)
1993年的清明节
1993年的清明节
去年清明,南哥坐在门前刚压出来的崭新砖堆上,用目光投去陪同小儿子祭扫爱嫂后,第二天小儿子就奔赴广东砖厂捞金捞银去。是年九月,他辞去了砖厂工作,带着他所捞得的金银回到山家,在他大哥的统一领导下,推倒了南哥和爱嫂同心协力建起来的母鸡盘仔样草翅木瓦式篱笆房,请来匠工,挖基捣柱,砌砖起墙,建起了一栋钢筋砖混楼房。他因为自已是农民工,不比他当教师的大哥有钱,所以分房时,占地一百五十平方米的三间楼房,他只占到一间,约五十平方米。虽说只得一间房,楼下楼上也有一百平方米的建筑面积,他两父子居住,已阔阔有余了。
建好房后,小儿子还要外出捞金捞银,打拼自己的江山。这年代,山里人已不再闲得住手脚。用山里老人的瞎恶话说是“要想温饱自耕种,要想发骚自梳妆”。这老话说得不错,很多早走出去打工的山村年轻人都拿回了钱,建起洋房楼阁,娶来了大山外面最漂亮的媳妇儿……
小儿子这一打拼去,南哥就独守空房,自耕自饮。好在十几年前生产队土崩瓦解时,他分得的生产资料是一小头母牛。小母牛经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现在存留下来的,仍然是一头传宗接代的小母牛。他不与小母牛相依为命,但他与小母牛相依而活。六十不差好几了,他要养出一栏牛,然后,分给他的儿孙们,不论泥脚子还是金脚子,都给。
这个1993年的清明节,因为小儿子不在,单身的南哥早早去扫了爱嫂。
这个清明南哥不像往常那样贪杯,他举起那个酒壶,朝爱嫂坟地洒了一个酒圈后,说:“爱啊,今儿没空陪你喝了,得去牧牛,你自已喝吧!”
南哥说罢,挥起柴刀离去。南哥一路岗上岗下地割了一担牛草,回家去牧牛……
(十三)
1994年的清明节
1994年的清明节
南哥一大早就上山去。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他不高亢那首“我去扫妻茔”的山歌了。今个清明,“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儿子不行孝,我自扫妻茔”的山歌声,早早地陪伴他在爱嫂的坟前忙碌着。有点凄凉的山歌声春寒料峭般地从爱嫂的坟山上飘过上空,投落到村子里人们的心坎上,人们的心头也起了一层乍暖还寒的鸡皮疙瘩:“这当教书官的儿子!”
南哥给爱嫂挂坟头纸摆上供品后,拿出他的送酒佳肴――黄豆焖腊鼠,慢慢地与爱嫂对饮起来。
南哥边喝边告诉爱嫂:“这两年有个怪事,村里没人闹饥荒了。可这几个队长还是一户一户报饥荒,然后在四五六月份荒月时像过去那样购统销粮。各家各户已不缺这个粮了,没有去购买,队长就收回粮证,统一到村委去报告说,这些村民太困难了,手中贫困得实在拿不出钱来买购销粮糊口过日,眼看快饿死了。村委就大印一盖,由政府救济钱跟粮走。于是队长全家人到粮所去运粮,拉上大街转手便倒卖。哎……”
南哥长叹一声,仰头朝天吹了一气。祖哥这仰天吹气的动作有好些年他已没做了,今个清明,他又突然来了这个动作。
“你这个大儿子的真没孝!你见他来扫过你吗?当个教书官了就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南哥第一次在笑嫂面前埋怨起这个当了教书官的大儿子来。
南哥如此诉说大儿子的不是时,放了早学的学生们鱼贯地过坳穿村而来。这几年,学生们不像十几年前那样,放学后就一窝蜂地往家跑,冲向锅底下找饭赶走饿鬼,这年月营养过剩,孩子们走路慢腾腾的,除了几个打闹的东奔西跑外。 见到学生放了早学,南哥也不再恋酒,毕竟家里还有牲口等着他。他起身朝爱嫂鞠了一个躬,说:“爱啊,家里还有一头怀犊子的种牛和三只山羊,山羊是开年后小儿子去广东打工前刚买来的,他说现在很多山地都丢荒了,草长林深,适宜养殖,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找没时间陪你了,我得给牛羊牧草去。你啊,主要任务足保佑他找个好姑娘成个家!”
南哥抓起柴刀,从山上一直往山下猎草去……
(十四)
1995年的清明节
1995年的清明节
1995年的清明,南哥决定整个下午都要与爱嫂呆在一起。于是,他一大早起来就去打牛草。打了一担牛草回来喂了两头母子牛后,他又去砍了一担羊草。给牛羊备好了草料,那些放早学的孩子们这才开始过坳穿村,姗姗来迟。
今个清明南哥不再给自已炒那碟黄豆焖腊鼠的送酒佳肴。他想,自已辛苦了一辈子,大儿子当了教学官后,礼应让他过些好日子,却还依然像从前一样让他自耕自食,有了官气的儿子却没一点清福可享。如今清明节,人家的儿子山前山后礼花炮竹惊天动地地轰响,祭扫着他们的祖宗,而自已的祖坟却冷清得连个鸟影子都见不着。这么多年了,自已啃着老鼠肉去扫自已的妻子,带去供奉妻子的鸡猪鱼肉,在妻茔前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全拿回来给儿孙们享用。唉,想想这些儿子长大后的这种孝行,自己心寒啊!今个清明就不吃鼠肉了吧,杀只鸡去,犒劳犒劳亡妻,也犒劳犒劳一下自已,这么老了,要也该懂得对自已好点啦,能吃的时候多吃一些,说不定哪天两脚一蹬追妻去了,还指定不上这些儿子儿孙拿口热气朝你坟墓方向吹一吹呢!
南哥边想着这些,边让一只两斤多的项鸡在自已的手下兑去了生命,在锅里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火麻辣鸡。他在背篓里仔细地安放好了这只火麻辣鸡,就让它跟着他上山去。
山道上忽然飘起了“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儿孙不行孝,我去扫妻茔”的山歌声。
众人环声而见,高歌着拐上山道去的南哥和他那教学官的大儿子也匆匆地出村赶路。
他大儿子听到那山歌声后,着急忙慌地举起手提包遮住了朝山上的那边脸,往学校方向低头跑去……
火麻鸡是爱嫂的拿手好戏,她这一生就会做这道菜。
那是她在娘家时,娘家人种地时总是喜欢在给玉米苗培土时,撒一些火麻种到山地里去。等七八月玉米掰棒时,火麻也已高过人头,不用料理也自会长出满树的火麻仔。娘家人就拿火麻仔炒出火麻油,用来煮菜。而火麻仔油还能佐料出许多好吃,包括火麻辣鸡。
火麻辣鸡是南哥从爱嫂那里学到的,爱嫂走后他再也没有吃到了。他做火麻辣鸡去会爱嫂,是有他的特殊意义的。那是纪念和庆祝他和爱嫂十多年来的人鬼情未了!
在爱嫂的坟上,南哥献上了一份厚礼——火麻辣鸡。
南哥虔诚地给爱嫂奠酒。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南哥自认为爱嫂该是尽享了火麻辣鸡之后,他才开始手撕火麻辣鸡,一杯一杯地喝起来……
大儿子教的是高小班四到六年级。用他的话说他教的小学毕业班是没有周末和周日的,所以他根本没有假日,包括节日,除了寒暑假外。
是晚,大儿子放学回家,过坳穿村时,那醉醺醺的山歌声再次从那山岗上摇晃下来,不偏不斜地砸在他的脸上……
(十五)
1996至2006年的清明节
1996至2006年的清明节
1996年的清明,南哥在给爱嫂做清明时,他如此禀报爱嫂:
村中坳口那棵千年大树――凤凰树一夜之间轰隆隆倒下了,它老了,枯萎了。
老树走了,看来要变天了……
1997年的清明节,南哥在爱嫂的坟前向笑嫂禀报:
爱嫂在当妇女队长时,与那两个被现任队干称做“垃圾堆党员”的老队长,带领全体群众勒紧肠子建设出来的四间石砌加火砖瓦房集体仓库,因年久失修,曾有无房村民愿意出钱购置重修居住而被现任队干横加干涉又不理不睬,去年风雨之季已经全部坍塌,埋葬了你及当时所有劳动者的血和汗……
1998年的清明节,南哥在爱嫂的墓前禀报:
经过全体民旨民膏的共同努力,大家集资了每个人口500元,上级拨款6万元,老老少少齐出动,肩扛手拉齐上阵,终于把20千伏安的生产生活用电拉上了眺见山,点油灯点松支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1999年的清明节,南哥对爱嫂说:
电拉来了,山村光明了,但人却少了几户。那是拉电时队长们通过我们收上来的钱,认识了上面的人,拉电后他们在队干们的带领下,摇身一变,变成了淹没户,异地搬迁安置去了……
2000年的清明节,南哥告诉爱嫂:
去年七月发了一次大洪灾,政府给了每个人口的三十斤大米救灾粮。救灾粮走着走着,来到村里时,却变成了每个电表12斤。所有的新分户都因电表摊派上各种各样的收费而没装电表,只能与救灾粮擦肩而过……
2001年……
……
(十六)
2006年至2016年的清明节
2006年至2016年的清明节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时光老人的拐杖已点柱到了公元2006年。
今年的清明,南哥已经不再觉得年轻,虽然有爱嫂的护佑,他终年四季没一刻半会的感冒咳嗽或头痛发热,但他举手投足间没有了一牛九虎的壮实,已明显感到了力不从心和知晓日头西沉。尤其是他看到了同龄人一个个作古去了,他真的越来越有了“夜吟应觉夜光寒”的感慨。
因此,2006年的清明,南哥在与爱嫂的交谈中如是描述:
爱啊,一年中老的们都呼朋引伴般地走了。先是那个来我们完小校当教书官的先生。春节的喜气还笼罩在山村里,开学的钟声才敲响的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外来的教书官就起不来。人们惊乎地摇一摇,没气了。原是开学的第一天喝多了酒,醉死了。不知是他的离去招手相约还是什么,仅隔十五天,堂叔福爷尾随其后走了。一个月在一个小山村里就走了两人,让人怕得喘不上气来。可是害怕就不撞见鬼吗?四月的一天,五十开外的堂侄去喝女儿喜生贵子的满月酒,当晚在亲家也是醉死,第二天一帮人哭哭啼啼地抬着回来……
看来那棵千年老树倒下,真要搞事!
村里人的泪还没擦干,那两个被骂为“垃圾堆党员”的老队长便倒下了。
两年前村里又新建一个大水池,几个队长去选址。选来选去,选择了一个“金三角”地带。即两个老党夹一个村长的地方,就是他们三户人家菜园的共同点。
这也不怪这几个队干的聪明,谁叫你们三户的菜园天造地设般地走到了一起,又形成了这个“金三角”?
队长选址后发话:“你们三个都是党员,牺牲出各自一点土地,建造水池造福后代!”
问题是村长大人的菜园虽在此处,但他家却在另一个自然屯居住,他家不来此处同喝未来这口井,他抗议凭什么要他出土地来建造水池造福别人的儿孙?于是,两个垃圾堆党员负全责,不但要出土地建造水池,而且还要割地村长大人。因为再不奉献土地,这骂名何止是垃圾堆而己呢?恐怕连狗屎什么的更糟糕的名堂都不在话下啊!
这是题外话。
这两个老党老队长倒下后再没有抬起头来,三个月内也相继地走了人。
就在给最后一位老党送葬中,奔表的忠哥回家后突然暴病而亡……
2005年的冬天终于来临,大家都巴望这灾星年早一天过去。
隆冬的一个中午,大家都看见单身健叔迟迟不开门。朝他屋子探看,铁将军把门。健叔衣着单薄,一般不早出,他常帮建新房的人家挑水或做杂工,换酒饭吃。昨晚天将黑时他才向正在建新房的粉嫂家里挑水,今早粉嫂家也不见人,他能去哪里呢?
大伙们骚动起来,纷纷寻找他帮人做工换酒饭吃的工县――水桶。发现他的扁担漂浮在新水池水面上。人们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找来长竹竿,往水池里探去。开始有两支香烟浮起来,接着又两支,再是一整包。当健叔整个人儿面肿肚胀呼啦地蹿出水里时,人们像惊吓的小鸟一样四散而逃……
……
2007年的清明节,南哥从去岁的颤抖中绽放出绚烂的笑容:
爱啊,小儿子成家啦!他从广东带回了个妹仔,人长得虽不咋的,但我们小儿子是个睁眼瞎,0字写不圆,也不指望那么高了,能有个伴过人生,已经很不错了,何况人家还怀了咱小儿子的种啦啊,过了不久就可以生个娃换掉咱小儿子的乳名!这,高兴!
有个难言之忍真要跟你才能说,你侧过耳来,悄悄话:咱那个当教学官的大儿子呀,倒有些能事,你看我不是有脚有手五官俱全长得好好的吗?要不,你咋能看上我呢?可咱当教学官的大儿子呀,却把我说成了残疾的,政府啊,都给我弄来了个残疾证。靠那证,我每月还领取了上百元的残疾优抚费,够我一个月的油盐钱了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根基不可漏哪!
……
2010年的清明,南哥像一道美丽的夕阳一样,斜照着爱嫂的墓地。南哥拿起一个矿泉水瓶,瓶里装着二两白酒。南哥给爱嫂倒了一两,留一两在瓶里给自己。他把瓶颈往自已的嘴里微微倾倒,让一小口酒流进自已的嘴巴,然后鼓起唇,慢慢地让酒流向自已的喉咙,流到自已的肠胃,之后一气醇香便从他的鼻孔里倒流出来,他随之向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南哥对爱嫂说,这头年当教学官的大儿子也有了一笔可宽的招待费。退耕还林这几年,几千亩的山林政府补贴了很多很多钱。这么多钱村民们很少有人熟知。当教学官的大儿子与几个队干好,开了个小金库用大儿子的名誉存上,谓之曰未来的招待费,意思是未来会有上面的官人常来检查工作而留下备用的。可这些年上面的哪有什么人来过?都是他们自己巧立名目的!这也是个机密,你知我知根基不可漏!
南哥又抿了一小嘴酒,继续神秘道:这些年头政府的钱事多,都是些返哺农民的用费。有什么旧危房改造的,厕改厨改的,你申报上去,钱就哗哗地流来。大儿子本事多,我们本家几户叔伯危改的危改新建的新建,都是拿政府项目的钱……
一两酒让南哥喝到了太阳落山才站起来告别:爱啊,你也是个不会开口的人了,我才敢告诉你这些机密事。先前那几个队干吃我们群众的时候,还光明正大地对我们叫嚷“要吃轮到你们当队长去”,可现在咱不当队长也吃到那一口啊!
今天是小儿子媳妇背着孙子代我管的牛羊,我才有一整天的时间陪你聊啊!咱现在整整有8头黄牛30只山羊,都快没栏来放这些牲口了呀!
……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朝前飞滚,而南哥也随着岁月更替一年年地爬上山坳去与爱嫂团聚。
时至2016年的清明节,南哥洒了一两白酒给爱嫂,自已就着一两与爱嫂闲聊:爱啊,古之往来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这些年来,人却反行水道,与水同流合污往低处流去――全村大部分人家因享受政府各种各种“待遇”而抛弃山里新建不久的钢混楼房下山去,有的把楼房种在自己的水田里,也有的购置土地来起楼。我知道,土地是不能买卖的,也不能随意改变它的形状和用途。也许因为这,有眼的老天在晴明不雨的秋节里发无可名状的大水,一夜间淹没了在水田里建起的楼房。大儿子在高坡置地建楼,未被殃及。而小儿子也因为评得贫困户,也于不久后异地搬迁出去,即将丢弃刚刚建成几年的山里新楼……
南哥最后告诉爱嫂:面对山里空荡荡的村落和养活了一代代祖辈的长草了的山地,南哥觉得离不开爱嫂离不开这里,但是时代所趋大势已去,他开始有些动摇与不安起来。然而,山里还有他的妻茔、他的牛和他的羊,他还是要坚强起来……
(十七)
2017年的清明节
2017年的清明节
1937年出生的南哥,趟过2017年的爱河,沐浴着清明时节雨,迈着八十岁蹒跚的步子,拾着半辈子的爱心,来到爱嫂的墓前。一身光鲜的他,正是当年初次会见爱嫂的着装。他毕恭毕敬地站在爱嫂的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葫芦串和一朵朵金钱花,扎出了有如当年如花似玉般爱嫂样的坟头纸。
点香烛。上供品。再后,话别:
爱啊,过了今夕,我就要与小儿子迁居山下了,往后的岁月我不一定还能来看你……
牛卖了,羊卖了,我二十多万的身家全分给了两个儿子……
我无牵无挂了,唯有思念你在风烛残年里……
末了,一阵凄楚激越的山歌声在满眼沉浸着乡愁的空落落山村里飘荡:
年年到清明,
扫墓人穿行。
随儿搬迁去,
从此断妻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