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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鼠耳篙

2019-04-28    来源:蓝永秀    点击:1190次


远去的鼠耳篙

蓝永秀

 

       小时候记得,几兄弟不管谁,一闹头痛拉肚什么的,父亲就请魔公来赶鬼,因为病痛是鬼进家鬼临身闹的。
        魔公临来,先要杀来一只煮得香喷喷的鸡或鸭,再摆上三碗酒香和案板上袅娜烟起的香烛,几张纱纸撕碎当成的冥币。
       鸡鸭是主角,酒、香烛和冥币是配角。有了主角和配角,魔公便忙活地导演起来。
       魔公赶鬼,先要恭请温赵马关四大元帅。那是魔公赶鬼的强大力量——天庭上的千兵万马。
       魔公没有过多的法器,不用喧天锣鼓,没有道经师宝如山的法书,就两片鼠耳朵般的小竹篙,那叫神灵篙,也叫做鼠耳篙。

       道场伊始,魔公左右两手各持一片鼠耳篙,像法官的惊堂木一样,合力拍了三下,把鼠耳篙向两耳贴去,凝神倾听。一会儿后大咳三声,便呀呀大唱魔歌,请神叫鬼。一阵子后往案桌上一丢鼠耳篙,看去,如果两片鼠耳篙全部翻盖向下,那就说明此场法事温赵马关所有天神全都听命于他降临了来。如果鼠耳篙一片向天一片朝地,那就说明一半的天兵天将还未临来。那得再请再叫再诚心,有时还得再杀鸡鸭奉上,甚至闹得借着邻居的母鸡没命地上满了“公堂”,那两片鼠耳篙才肯全都向下盖去……
       鼠耳篙有个来历。据说唐僧师徒取来了真经,向天下人诏告发经书传经的事。平阳里的人一听传经送宝,全都马上去。那时候的马上去就是骑着快马千里奔去,行程不管远近,都马上到了,只剩下脚行的山里人还在跋山涉水……
       山里人靠脚力来到唐都,经书法宝早已被马上人领走一空。唐长老无奈,只能面对着迟到的山里人尽口地念着阿弥陀佛。
       这时,孙长老对山里人道:“徒儿莫急,俺老孙自有办法,请跟我来!”
       孙长老把山里人领到一丛富贵竹傍,从那丛十万八千棵竹子里头,挑出了一棵被吃笋虫千叮万咬弯来拐去的竹子,用刀削出了一付鼠耳朵般的竹片,递给山里人,说:“这是俺老孙的千里耳,你拿去。做法事时你只要拿它拍三下,立时警醒到我。然后你把鼠耳篙往你的耳朵上贴去,俺老孙立马临来,在你的耳畔教你做法事!”
       这是自然是佳话。
       且说那鼠耳篙全都向下覆盖后,魔公再来一段呀呀唱词,然后叫来病人,拿个小凳坐在案桌前。魔公一边说唱,一边围着病人转圈儿。等到唱转半个时辰后,魔公一手拿着杀鬼剑,一手捧着碗清水,小吸一口,从病人的身后面猛地喷去。而后叫人拿来一铲子腾腾燃烧的桐油锅,满屋里转,开始发令赶鬼:“四大元帅把四方,千军万马跟我来,有枪的带枪,无枪的带刀,逢鬼杀鬼,逢妖砍妖!一剑往上砍去三万六,一剑往下砍去七万二!哪个不去弹穿胸,哪个不走头落地,哪个不逃折断脚!”
       每每这个时候,我们小孩就忍不住笑,还咬着各自的耳朵小声地改那魔公的唱词:“有枪的带枪,无枪的带刀,无刀扛木棍,没木棍的扛石头!”
       魔公一边发号施令,一边赶鬼。他这边手拿剑上斩下砍,那边手抓起主家暂把饥饿遗忘在山旮旯里而必须奉出的玉米粒,当子弹往家徒四壁使劲挥洒,玉米粒叮叮当当地打在木梁上,打在篱笆墙上,打在老人饥饿的皱容上,打在小孩赤裸的干瘪的肚皮上……
       一家人挨着饿看饱肚粮被充当子弹打鬼,还不管饥饿难奈地把自身打得生疼,就觉得实在荒唐好笑又可恨。有次魔公打鬼,父亲大度地从刚刚在街上买来充饥的米袋里,量出满满一斗足有三斤的玉米粒,老魔公一打就是一个乐,半个时辰的打鬼,一下子抓一把,一下子抓一把,远远地好像就没完没了,从家里赶到屋外,从屋上打到屋下,眼看着一筒米快打完了,米粒全被打落在烂泥里,就要上第二斗米时,母亲晕厥过去了……
       叫妈如何不晕厥?一斗米,那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呀!倘若是黑夜赶的鬼,“子弹”一落地,脚下一大帮老鼠哩哩啦啦地跑动,趁黑间一下子把“子弹”抢光;倘若是白天,一片云似的麻鹊占满了屋檐,“死弹”打不死它们,却充爆了它们的私囊。为赶鬼“治病救人”,看着救命粮掉落污泥,喂了鼠兽,让一家人忍饥挨饿,妈妈着实不甘,却也心愿晕厥呀!
       这是小时候闹病痛赶鬼的一个苦难。
       后来,渐渐地大了,生活一天比一天火起来,村乡医疗条件也逐渐好起来,疾病减少了。但偶尔的头痛发热,山里人能相信医药的人毕竟很少,魔公赶鬼的行当还留有市场。我二十岁当教师初始那阵子,也得了一场病。我自知自已是因为工作疲劳过度和油料缺乏而引起的(那时因为老师缺乏,我教的是小学一至六年级两个复式教学班的语文课,外加班主任,还有全校的图音体,而一个月的代课教师工资只有35元),但老父就不信。他说是我所在的学校原来是一片坟墓整出来建造的,肯定是鬼上身了,硬是请魔公来给我赶鬼。
       父意难违,只得从命。
       赶鬼后我仍像几天生病过来一样,坚持拄着拐杖带病上学。那晚下自修回到家时,父亲、伯父和魔公还在饮酒聊天。我推开门进家,走回自已的床上躺下休息。这时,听到伯父他们醉话。伯父说:“你,你赶鬼,赶得好,但,也赶,赶得不好。一剑往上三万六,一剑往下七万二,鬼,鬼死是死定了!可,可是哪个不走弹穿胸,哪个不逃折断脚。唉,这死的伤的,还不都全,全留在我家里了?我,我纳闷哪!”
       听伯父这话,我心头一亮,这伯父好像从心底里发现了个新大陆,这将意味着新的世纪开始了。我抿着一丝笑意慢慢地走入梦乡。
       第二天听说魔公他们昨晚不欢而散。
       从那次后,面对家里人头痛发热,父亲想开口请魔公,但欲言又止。而我也学会了打针,给家里有头痛发热的人吃药……
       如今,小病找村医,大病上市县医院,且还有医保,乡里乡亲健康有保障。远去的魔公不复返,他的鼠耳篙变成了民族文化遗产……
       嗟呼!远去的鼠耳篙是孙长老送给山里人的法器,而如今游走的乌篷船且向大家奔来的高楼大厦难道不正是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赐予我们的福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