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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在水里徜徉

2019-05-01    来源:陆云帅    点击:1043次

梦在水里徜徉
 
陆云帅

       
       在我高考失意回转山中那年,安徽小岗人敢为人先实行大包干,一场关乎我国亿万农民命运的大变革拉开序幕。隐隐雷声阵阵传来,故乡人仍不知春之将至,还在浑浑噩噩中苦熬着。也就在那年,一起灾厄,一次偶然的发现,一线希望随之而生,故乡人坠入流水梦中,从此,他们的梦便在水里徜徉几十年。
       在“一山两住户,三家是一村”的桂西北山区,我的故乡弄水聚居着七十多户四百多名壮瑶群众。念着“弄水”这个名字,人们常以为此地满弄皆水。事实上,弄水确有流水丰盈的时节,春夏及初秋,雨水来得勤,沟里、山塘里满满都是水,哪能缺水呢?只是到了秋色渐浓的季节,雨越来越少,旱季匆匆来临,这时节,干风劲吹,泉水断流,回望昨日流波处,沟中尽是干涸的污泥。旱季缺水的弄水,离它不远处有条四季清流泛波的河流,当地人叫它渡西河。渡西河碧水常流,四季不竭,山中水荒时是弄水人的唯一取水处。那时候,弄水人的梦,就是把这一江清流引进山里。
       地图上,弄水与渡西河似是粘连一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但旧时没有公路通达,走到河边得翻过垂直高度有六百多米高的弄水坳,从坳顶下到山脚,还有近三公里的古荒道要走。路由青石铺就,蜿蜒曲折,坎坷不平,一个村中壮汉一天最多只能挑到两三担河水。
       秋末冬初,弄水的风光美不胜收。这时节,山色渐变,枫叶红得耀眼,各色野花尽显妖娆。放眼望去,通往山外的青石板道穿过炫着五彩的山峦,野地里牧童放歌,村舍中炊烟袅渺,天湛蓝,雁低翔,似幅美妙的田园诗画。我自小喜欢画,更喜欢拔动人们优雅情思的田园诗,可在记忆里,故乡人最怕的正是秋末冬初这个荡漾着千般诗意季节的到来。
       1978年,我参加了希冀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一次高考,结果不尽如人意。回到山里,一心盼我考上大学的父亲阴沉着脸好些天,长吁短叹过后,决定送我去补习,期待来年能有所成。
       为筹措我的补习费用,在一个鸡未鸣晨的凌晨,父亲独自一人翻过弄水坳,到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马山县的一个煤场挖煤。父亲去挖煤的事是母亲过后悄悄告诉我的。当时外出打工搞“野马副业”是要挨批判的,怕漏风招灾,父亲不敢告诉人。母亲还说,父亲外出不会很久,攒够我的学费就会回来。我放下心,满怀希望等着父亲在秋季开学前回到家中。我等呀等,等到红叶满山,学校快放寒假时,高高的弄水坳上仍望不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失约”,又没处借钱,我只好呆在山里边劳动边复习功课。时间过得很快,不久早季来临,村里水塘的水取尽后,人们开始往渡西河去挑水。当时,姐姐已远嫁钦州,家中就剩母亲、我和弟弟。母亲早年去渡西河挑水过弄水坳时,受路边蹿出的毒蛇惊吓,滑跌深沟,右小腿给摔坏,从此离了拐杖不能行走。父亲在外,弟弟年幼,村中无处取水后,我挑起沉重的水担子加入了翻山挑水的队伍。那时家中三口人、两头猪、几只山羊和一头老牛,每天得需两到三担清水才够用。除家里之需,隔天还得给村西五保户蓝大爷送一担水。蓝大爷与我非亲非故,但因他年轻时对我家多予照顾,父亲不忘旧情,生产队分摊照顾孤寡老人任务时,自动担下照料老人的任务。
       挑起水担子,刚满十七岁的我,深切感受到了沉重担子碾压下无以言状的绝望和不堪。上山时,得使上吃奶的力气攀登,背压得不能再弯,两眼无暇他顾,只盯着跟前一两级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肩头像火灼样热辣,腰骨、肩胛骨似是断裂一般,口干像着火,气都快喘不上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上、额头上滑落,迷糊了双眼、染花了路上亮滑的石台阶。下山更是步步心惊,由于惯性,加上担子下挫的力量,人的步子极难收住,得防踩空、防跌跟头、防打滑,得绷直似要断裂的腰肢不使身子摇摆,要是摇摆,水桶即使不碰上路边的山石或草木,水也会晃荡溅出,一路艰辛,到家时可能是一对空桶。
       我第一次出山挑水,只挑回两小半桶水。当晚我发了高烧,全身骨子像散架,身上肌肉没有哪处不在钻心般的绞疼着,在床上躺了三天烧才退去。期间多亏族内五伯爷每天给我家送水,蓝大爷家也有村邻关照着,难关总算度过。病中昏睡,做了许多梦,有次梦见渡西河水从弄水坳下的岩洞口穿山而来,我和伙伴们跳着、蹦着、欢呼着,迎着水流奔去,心中像是喝到蜂蜜一般的甘甜。
       梦中醒来,看见摞在屋角的水担子,心又掉回黑暗之中。身子已经不烧,无精打彩的我,抱着书本赖在床上不动。期间,仍是五伯爷以及村西大我两岁的瑶族小玩伴蓝志英给我和蓝大爷挑水。有一天,见我抱着书本在看书,送水过来的五伯爷对我说:“大呀!(人们对家中大男孩的称呼)你就用功吧,争取考上大学,离开弄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水不用忧,我和乡邻每天少用几瓢就是……”听五伯爷说话,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勇气回绝。
       好多天还是村邻送水,母亲很不安。见我身体无碍,她叹了口气后对我说:“大,找你父亲去吧!可不好再烦乡邻了,我跌伤住院那年,就赖五伯爷、志英和邻里照顾着家里,欠人家情够多了,如今再赖着,我们脸皮再厚也会撑破呵!”听母亲叨着,我的脸一阵阵发热,不觉念起父亲来。那时村里没有电话,不通公路,我们谁也不知道父亲打工的确切地址,从弄水到马山,路就百里,却渺似万里之遥。无奈,我又挑起水桶往山外走。这回我还带上了书本,累了放下担子歇着看书,渴了就舀桶里的水喝,休息好,水喝饱,又咬牙上路。如此这般,我每天早出晚归,勉强不使家里和蓝大爷家断水。
 
    
       在我翻山挑水的那段日子,有一天,村西弄水坳脚岩洞旁的两个农户家中发生了火灾。那时正值初冬,风干物燥,村里没有水,人们干瞪着眼看着大火把两个瑶族住户的房子烧个精光。火烧正旺时,有从渡西方向往村里赶的人发现,弄水坳内漫天黑烟飘着时,弄水坳外山脚也有青烟在石缝中细腾。当天无雨无雾,有心人灾后到坳外冒烟处细察,没见人为生火的遗迹,心不觉一通乱跳,暗里猜测,弄水坳下的岩洞与山外可能是联通的。贯通岩洞,建设渠道,把渡西河水引进山里的梦从此萦绕在故乡人的心间。
       在做流水梦的人中,五伯爷是其中一个。那时他刚五十出头,浑身是劲。火灾第二天,到弄水坳外查疑的人就是他给带的头。自那以后,常见他和小队会计蓝建民、记分员韦福贵在一起嘀咕,几人不时点着火把爬进岩洞里很久不见出来。五伯爷当过解放军,复员后一直是弄水生产队队长,他还是个老党员,先后介绍蓝建民和韦福贵入了党。几个党员队干常聚一处嘀嘀咕咕,人们预料,队里要有什么大动作了。果不其然,在一个夜雾渐浓、人畜归舍的傍晚,五伯爷手提一面破锣从村东走到村西,边敲边喊:“各家各户注意!按惯例,每户按人头一人三斤大米给称好,晚上拿到队部捐给火灾户。另外,各家务必来一个家长,队里有重要事情要商量!”
       父亲不在家,母亲行走不便,我就是“家长”。晚上七时多,我喝下两碗可照见自己影子的玉米粥后,称上十多斤大米提到既是仓库也是会场的队部瓦房里交给了会计蓝建民。人们也陆续到仓库交上米、找地方坐下。我坐在屋中间挂着煤油灯的一根柱子下坐好,边看书,边等着平生第一次,也是我在故乡参加的唯一一次群众会议的召开。
       不久人员到齐,五伯爷宣布开会。第一个议题是商量帮助受灾农户建房过冬。这个议题一抛出,我心中立马跳出一个难字,因为很小时候,就听当时在世的爷爷说过,国民党统治时期,居于村东的壮族与居于村西的瑶族曾发生过一次流血械斗,而那次械斗村西瑶民的领头人正是这次受灾农户的先祖。"仇家"后辈受灾,于我想来,捐点东西已算道义,帮助建房,村东人一定不干。哪料到这个议题却很顺利,哪几家供几条横梁,哪几家出多少瓦片,哪几家出多少屋砖,由哪些人帮助建房,五伯爷一一道来,人们嚷嚷时间不长就通过了。带着不解,会后我问过母亲,母亲说,那年春季雨水少,春播时用水十分紧张,事为己利的老财主韦桂财唆指村东族人筑坝把沟中细流拦住,村西没水灌溉农田,从抗议到大打出手,最终双方各有一人受伤致残。事件源于村东人的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在多方宣传民族平等、力促民族团结进步的同时,先是在横跨村东村西水沟上建了座石桥,方便人们往来,后又征得双方同意合并为一个生产队,大家从共同劳动、互帮互助,到互相通婚,村中人多是沾亲带故,当年带头缠斗的人早已作古,陈年旧事谁还记着?母亲如此解释,我觉得有些简单,再问下去,母亲也再说不出什么,我只好作罢。
       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那次会议的中心,研究的就是打隧道引水的事。事情不像第一个议题那么顺利。挖隧道不仅需要人力还要有钱买施工物资,当时的生产队、公社和县里一样穷酸,许多事得靠群众自力更生。在温饱尚难解决的同时,还要凑钱打隧道,确实难为了那时的人们。五伯爷开了话题后,大家嚷嚷着,灯油快烧尽,也没得个结果。看到人们争争嚷嚷,莫衷一是,五伯爷有点急了,平时少发脾气的他,拉高嗓门大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样才行?缺水的苦难道有谁没尝够吗?没吃可勒紧着腰带,没穿也可缝缝补补过。什么都能忍,唯有一事忍不得!大家数一数,村里现在有多少个光棍、有多少个长不高的‘小老头’?再不把‘嫁到弄水没水喝’的歌谣改过来,要讨媳妇只能近亲窝里换,再这样下去,不出几代,我们骨头烂了,血脉也就断了……”五伯爷越说越激动,猛抽口旱烟,边咳边指屋柱下看书的我道:“大,你这个秀才给大家说说,山外人是怎样说道我们弄水的?”望着五伯爷,我有些犹豫,期期艾艾,不敢接上话茬。
        “怎么,你没听说?”"五伯爷追着问。
       谁不听说呢?“弄水村,名远扬,山高入云陡,苦路无尽头;姑娘跛条腿,也莫嫁弄水,嫁到弄水无水喝,嫁到弄水没得活!”为这歌谣,我小时没少与山外的小孩吵架,但现实如此,终是无言以对。
       见五伯爷那边急着,我不再忸捏,陡地站起,一字一顿念着令人难堪的歌谣,会场静了下来。五伯爷又再提议,把队里几头值钱的耕牛和生产队的柴油机、碾米机先卖掉,农户筹的款开工以后根据工程进展慢慢分期筹集。也许是歌谣触动了人心,也许是弄水人都在做着同样的流水梦,在进一步讨论中,反对声音渐渐变细变弱,以至消失。故乡引水规划的关键项目——“弄水隊道工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人们自此开始迈上了追梦的旅程。
 
    
       弄水坳内山脚的岩洞洞口呈半圆形,是个半径三十多米的巨型溶洞。洞口一边以前是两个受灾的瑶族群众住房,另一边是个土地庙,庙后长着一片现在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的擎天树。树林茂密,绿意盎然,其间有株村民称为擎天树“母树”的树王,树壮枝硕,绿叶青翠,两三个成人接龙才能合抱。岩洞口前是个望不见底的深潭,因潭边长着一株好大的老桃树,也不知何时起,村人把深潭称为桃花潭。旱季潭内黑乎乎的,冷嗖嗖的气体时不时冒上潭口,异常恐怖。因为找水,人们曾用箩筐吊着胆大的人垂入潭里探秘,下去三四十米,黑灯瞎火,深不见底,胆再大的也不敢再往下去。令人恐惧的桃花潭,春夏两季倒是一处风景,那时的老桃树,花苞盛绽,艳丽如霞;潭内有如膏乳般的雾气升腾,白得纯净,神秘而柔暖。弄水秋冬常闹水荒,春夏却阵雨绵密,山洪暴发时,条条水龙汇流成河,向前泻入潭中,洪流怒坠,咆哮轰鸣,潭深三四米处,有一舌状的巨石伸出,水击石上,泉流翻卷,四处飞花。
       绕过桃花潭,有一自然便道进入岩洞内,初时开阔,越往里走,越是险峻。路是前人探奇留下的行迹,或上爬,或下探,忽左忽右,千般曲折,无法形容。溶洞内钟乳林立,石笋、石柱或倒挂穹顶,或落地成林,形状各异,姿态万千。
       决定开挖隧道后,故乡人边卖牛卖碾米机械,边向上级递交请求支援报告。渡西公社主要领导看到报告后,对弄水人立志改变家乡面貌的革命热情十分赞赏,开工那天,公社党委书记亲临现场,赠送了一面绣有“雄心征服千层岭,壮志压倒万重山”的大锦旗,旗上十几个字是当时树为故乡县魂的对联,可见上级对弄水隧道建设极其重视。隧道开工现场,公社书记带来的马驮队卸下500公斤大米,民爆物品1.5吨。公社书记说,县里和公社都穷,手长衣袖短,先支援这么多,过后看看能不能组织大会战,调动公社民兵营民兵对隧道建设进行支援。
       其实,隧道工作面小,会战不仅不可能,人多了反而会碍事。队里劳动力也只能分成多组,轮换施工。当隆隆的炮声从弄水坳下千年枯洞里传来,故乡人如同喝上陈酿般振奋,平日的话题自是流水进山的无限联想和憧憬。年关临近,岩洞内铺平道路近两百米,我正想着节后轮到我家劳动编组自己参加隧道建设是什么状况时,有一天,父亲拎着一挂约有两三斤馊着兽用青霉素味道的病猪肉突然回到山村。晚上,父亲切下猪肥肉煎了油,瘦的和着油渣、黄豆炒成两大碟,再煮一锅白菜汤,叫我请五伯爷和蓝大爷过家里来聚餐。好不容易开回荤,我顺道请了好友蓝志英。五伯爷来时,用部队复员带回的军用水壶盛来半壶米酒。冬日寒风正急,一家人在火灶边把木桌架好,父亲平常不喝酒,当晚陪五伯爷喝了两杯。言谈中,父亲告诉我们,他到马山煤场不久,矿里透水死了人,煤场关闭好长时间,等待开工中花光了家里带去的几块钱,到了秋天开学季,家回不成,想写信,自己和工友没几个识得字,且那煤场离邮政所的集市好几十公里,写信也没地方寄,因此绝了与家中往来的信息。春节快到,挖了两个多月的煤,攒了部分学费,就回来催我节后去学校补习。
       尝过水担子的沉重和艰辛,想到陡峭的弄水坳和山中望无尽头的沉沉黑夜,说真心话,我对在故乡生活下去早失去了信心。有了学费,我恨不得来年的开学季立马就到来。
 
    
       1979年春节一过,我挑上简单行李到渡西高中插班补习。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顺利考进了省外一所大学,从此“农转非”吃“皇粮”,变成了城里人。
       我进城读书后,故乡人仍在挖山不止。直到我念上大二,有一天,弟弟来信告诉我,弄水隧道停工了。
       记得那时,我是带着莫名的沮丧读完书信的。从信中了解到,隧道停工源起于村里的一场婚姻纠纷。说来让人难堪,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故乡生活条件仍然很差,媳妇难讨,因此还保持着“换亲”的陋习。当时,村东一韦姓壮族村民与村西一蓝姓瑶族村民家中有子有女,于是决定“换亲”。韦姓村民小孩先一年娶了蓝家女,待到蓝家要接新娘的前两个月,韦家女孩却与外地一个男子私奔,远嫁到玉林地区的北流县。韦家女孩“逃婚”,蓝家吃亏,多次上门找已是儿女亲家的韦家讨说法,韦家当时也不知道女儿私奔北流,心中喊冤。多次与韦家“理论”无果,蓝家愤懑难平,有天招了同居村西的所有瑶家族人结伙到村东韦家讨说法。韦家本就理亏,但嘴巴却不让人。争论时,先讥蓝家男孩蠢,哄不住女孩。再急时,就口不择言,说了许多难听和有辱瑶家人尊严的话。这下可把瑶家人惹毛了,他们把韦家团团围住,扬言搞死他们一家。见情势紧张,居于村东的韦家亲戚和村民也快速聚拢,双方剑拨弩张,韦蓝两家的矛盾逐渐演化成瑶壮两个阵营的矛盾。早在人群中做劝和工作的五伯爷看着压不住阵脚,忙叫人找来窝在家中躲事的蓝建民和韦福贵。三人碰头后,一边分开做亲属工作,一边派人往大队部报告。得到报告的渡西大队值班领导及时报告上级部门,当渡西公社领导带着武装部和派出所有关人员赶到弄水时,天已快黑,瑶壮两族人还在争闹着。公社一下来了那么多人,公安、武装人员也到场,弄水人从来没见如此大的场面,胆小的自己溜开,剩下的硬骨头,公社领导把来人及村里党员队干分成几个小组,分别把两家事主及挑事骨干分隔开来,一组一组细谈,一人一人开导,经过政策引导、说明厉害和法律宣传,人们心结渐被打开,对立情绪趋缓,韦蓝两家事主最终表示愿意坐下“谈判”解决问题。闹到半夜,纷争最后以韦家当即杀猪叫人吃饭并当众向瑶家人赔礼道歉,许诺偿还蓝家的彩礼钱及男女双方来往的一切开支而终结。
       “换亲”风波平息了,但刚有摩擦的弄水人就像黄泥里掺进了沙子,再用力也很难一时捏合成团。争闹一开始,隧道里就没人上工,争闹过后,更没人再理会那隧道了。当时,土地已分包到户,人们可以自由外出务工,种完自家田地,村里人就赶着外出打工挣钱。五伯爷动员再也不凑效,上级领导来开会也没有作用,伴着外出的人一天天曾多,村庄一天比一天沉寂,弄水隧道自此再也没有传出隆隆的炮声。
       到我大学毕业,弄水隧道的话题再没人提起。因为成绩优异,我毕业留校工作,后又考上本校研究生,毕业后仍留在本校工作。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已是一名大学教授,这时的家乡路虽未通,流水梦也未实现,但有了电,通了电话,有了卫星电视,吃穿再不是问题,农户居住条件也有较大改观,但贫穷落后的帽子仍然在戴着。即将跨入二十一世纪的那几年,国家开展“八七”扶贫攻坚。县政府根据上级部署进行异地安置扶贫试点,在县城郊区征了大片土地,建了简易住房,动员山区贫困群众到那里生产生活。我弟弟读到高二时,因学习成绩差自动弃学回家务农,期间与山外的一个初中女同学恋爱多年,最后女孩在其父母及亲属"嫁到弄水没水喝"的絮叨和现实面前放弃了爱情,拖到三十多岁还未讨上老婆,心思山里没有希望了,因此,他早想着离开弄水。在外人还在质疑异地安置这一新举措,迟迟下不了搬迁决心时,弟弟早早打定了搬迁的主意。与弟弟的意愿相反,父母亲一方面难舍故土,一方面对异地安置成败持怀疑态度,不愿意搬迁。两老平时比较顺着我这个“大秀才”,弟弟就向我求助。我对两老说,弟弟都三十多了还未讨上媳妇,在弄水还有希望吗?如果没有,不如搬出来,或许会有一丝希望。不想,我用这个由头轻易就把父母亲给说通了,不久,他们就举家搬迁出来了。
       父母弟弟搬迁县城郊区后,很是忙碌的我,对故乡少有时间关注,弄水隧道的事也尘封心底。这样过了一两年,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弟弟忽然来电,告知停工了近二十年的弄水隧道又恢复施工了。弟弟说,县政府组织“村屯公路建设大会战”,国家有民爆物品无偿拨给村屯修路。利用修路机会,村里重新启动了隧道建设项目。
       弄水人再挖隧道,这次不仅为了圆上流水梦,还添上了通路梦,但他们的这次逐梦之旅并没能走出几步。隧道复工也就三个多月时间弟弟电话告诉我,村里出了大事。蓝建民和韦福贵在隧道里排除“哑炮”时被炸死了。发生重大伤忙事故,县里派来了安全调查组,发现村里没有按县里规划的线路修路,而是在五伯爷组织下开了“秘密会议”,支走驻村干部后,将上级下拨的物资用于挖隧道。事情弄清后,驻村干部和渡西村委被全县通报批评,五伯爷和渡西村党总支书记在党内被严重警告。鉴于村民与县里修路计划分歧很大,县里财力又承受不了弄水隧道的建设,弄水公路建设项目也就跟着延缓实施。
 
    
       在弄水隧道恢复施工期间,父亲得了肺病,妻子建议把父母接进城,一是给父亲医病,二是让他们在城里颐养天年。
       父母亲搬到城里,弟弟已在搬迁安置点遂了成家梦并生了小侄子。自此,城乡间电话渐少。不久,弟弟随人到深圳务工,从此更是少有弄水的消息。
       2010年秋天,弟弟从深圳给我来电,告知五伯爷过世。家乡风俗,老人去世须有孝男披麻带孝送其上路。五伯爷只生有女孩,想到他在小时对我的厚爱,往事历历,不禁潸然泪下。于是放下手中工作,赶回弄水,给五伯爷行孝男之礼。
       回老家奔丧,爬的仍然是山路,但村中泥瓦和茅草房已经见不到,八成农户不是青砖红瓦,就是三四层水泥砖砌的平顶楼房。水再不用去山外挑,县里搞了几年的山区“人畜饮水大会战”,国家有水泥和物资供群众建设“家庭水柜”,水质虽不算好,但结束了祖祖辈辈旱季到山外挑水喝的历史。
       五伯爷葬事办完后,已在几年前选任弄水村民小组长的儿时好友蓝志英请我去他家做客。席间,志英说,县乡领导来过弄水考察,传说要修路、打隧道、引渡西河水进山建旅游景区等等。事不知真假,他希望我通过关系了解一下,并说,县里如没有规划,他们也要号召全村人捐资,再次启动“弄水隧道工程”,决心一代一代挖下去,路不通、水不通就不罢休。
       带着乡亲的嘱托,我转回单位路过县城时,约见了当上县委副书记的大学同学。同学告诉我,经过史学家论证,渡西河边的安福寺、青石板道、河上古石桥均是明朝“桂西北狼兵”东下广东福建征战倭寇的遗迹。初时,县里计划修复这些遗迹,当作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实地考察时,渡西乡党委反映,离渡西河不远的弄水公路还未通,是个贫困村,但那里山青岭秀,还有岩洞、红枫林、擎天树林奇景,建议把弄水列为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试点,结合修复历史遗迹,打通弄水隧道、解决交通难问题的同时,引渡西河水进山,把弄水岩洞口的枯潭建成“四时流瀑”景观,利用山间谷地种上彩色稻,建成“五彩田园”景观,还可建红枫、擎天树观赏区以及玻璃栈道等等。总之,就是建议以弄水为中心,结合开发历史遗迹,打造一个桃花源一般以“美丽乡村”为主题的风景区,让弄水人在美丽乡村建设中华丽转身,迅速实现小康。
       老同学说完上段话后,告诉我,他在县委的分工主要任务就是抓新农村建设试点工作,早先听取渡西乡党委建议后,亲带专家组到弄水实地考察论证,项目可行。道路、农田水利、房屋改造、乡村美化亮化等项目已经下达,有的会马上实施,有的要等通路通水后才能实施。最后,老同学半开玩笑说,景区和新村建设还要多赖我帮忙做好群众征地、拆迁等工作。弄水几代人的梦,政府要为他们圆了,载歌载舞感恩犹不及,谁会给征地拆迁造麻烦呢?我心中有数,对同学拍着胸脯说,没事,有问题找我。
       回到城里,我把家乡开发旅游的消息告诉父亲,父亲对旅游似乎并不关心,就问一句,这次真能把水引进山里吗?我细作解释,此后父子没话,就拿弄水隧道说事。过了不长时间,父亲肺病发作,到医院就医,犹如晴天霹雳,已是肺癌晚期。我们对父亲隐瞒了病情,但他似乎明白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入院不久就嘱我,死后在城里火化,家乡路通了水通了得把他送回弄水,让他死后看一眼水流山中的样子。不久,父亲病势转危,在一个淅沥的雨夜撒手人寰,从此天人永隔。
       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时问我什么时候送父亲回家,由此,即便工作再忙,我也不时打听弄水的消息。此时弟弟仍然远在外地务工,消息主要是来自少年好友蓝志英。志英似乎懂我心意,譬如安福寺维修、渡西至弄水公路开工、人工河开挖,这些信息他会通过电话给我通报。
       2017年,精准脱贫攻战在祖国大地上全面推进。春节来到前,志英告诉我,弄水隧道贯通。节后草长莺飞的三月,志英告诉我,渡西至弄水三公里的人工河挖通。之后是路通、各个景点相继竣工的消息。这时,电视上天天播发神州大地发生的奇迹,我对来自家乡的报告再不像过去那么激动。新的时代,祖国大地天天捷报频传,我相信,我的故乡也不会是个例外。
       到了2018年秋天,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看书,蓝志英打来电话,请我在腊月二十回去喝他小儿子云梦的喜酒。云梦出生时,我已离开家乡,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电话中,我随口问道,媳妇是哪里的?志英说,是渡西街上的。我有点惊讶,问志英是不是开玩笑。志英说,娶个街上媳妇算什么能耐?这两年,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还娶来湖南、海南、四川,甚至是广东的妹子呢。似乎听出我在猜疑,志英自个往下讲,弄水现在可火着呢,景区建成后,北京上海有人来,红鼻子蓝眼晴的洋人也有来,如今城里人还住到村里来,娶个街上媳妇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最后,他问我有没有微信,我笑着把微信号告诉了他,时间不长,他用微信给我发来《渡西视点》编发的一段视频。
       视频中,一条宽敞的水泥路远远地穿进张开着巨口的一个隧洞里,隧洞口上“弄水隧道”几个大字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顺着大路旁是条淌着缓缓流波的小河,河边种满花树,水似碧练般顺着公路穿进隧道里。流水尽处,镜头切换到隧洞的另一头,只见弄水坳下的岩洞口,水流漫涌,一帘碧水泻入洞口深潭,流瀑激昂,水声轰鸣,飞花四溅,一股流水顺着蜿蜒的沟渠流过田园流进村里。此时,山上红叶正在热烈绽放,田园稻子已经成熟,用墨米稻插成的一个大大的梦字在金黄的田野里显得十分醒目耀眼。田园尽头是村庄,栋栋壮瑶特色的居民楼在婆娑青竹掩影中琉璃泛彩,瓦透清辉。不远处有亭翼然,阡陌纵横,行人稀依,好一处桃源盛景。
       心朝望乡处,我曾用诗意般畅想无数次描摹过蝶变中的故乡,但千般勾画,再浓的笔墨也写意不出《渡西视点》中故乡风华羽化的新模样。想起嬗变成蝶的故乡,好长一段时间,我思绪万千,夜寢难眠。心生涟漪时,就想起逝去的父亲,想起五伯爷,想起蓝建民,想起韦福贵……他们要是活到流水梦圆的今天,沐浴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幸福花雨,水花溅处定有他们幸福徜徉的身影,流水欢波里,定会漾着他们咏唱时代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