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里的树
2019-08-29 来源:广西作协会员 蓝 宇 点击:1114次
屯里的树
文/蓝 宇
在桂西北许多坳口屯前,总有一棵棵高大参天的树木,它们就像古时大户人家门前的影壁一样连片或是一树成林站在那里。我们屯有两个出山的坳口,两个坳口边都有一棵大榕树。它们如屏风般竖在坳口前,为屯子立起了两道天然的屏障。
因是山屯的缘故,不只是坳口有树,山上有,屯子里有,房前房后到处都有。树在山屯里和人类的关系,就如人类和人类的关系。有因敬畏而疏远,有因友好而亲昵,有因厌恶而回避。人们对待各种各样的树,就像对待各式各样的人。
在我们屯里,能让所有人都敬畏的树,是屯子中央池塘边的一棵大榕树。掉了牙的老人们说,他们祖父的祖父也说不清这棵大榕树的年龄,好像人们还没在屯子里落户前,它就已经站在那里了。而且他们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即使以后人们都不在了,它也依旧会站在那里。它能像自己根系缠络下的石山一样,齐寿于天。
榕树很大,它横生的枝干延展在一片嶙峋的山石上,枝干间垂下的气生根接到石碓缝后,便像针线找准了针眼,一个劲往石缝里钻,钻进石缝间的土壤,气生根渐渐长成了真正的根系。千万根飘荡而下的气生根,随着年月的流逝变成千万桩茁壮根系,它们扎向山石下的泥土,吸取养分,壮大枝干,繁密绿叶。
这是一棵被人们奉为社神的神树。其高约七八丈,其广五六十米,其荫遮盖了半座小山头。在它正对池塘的一面,和池塘隔着一条穿越而过的崭新公路。公路里边是人们特意留出来的一片空地。空地靠近榕树根下摆了一座高台,用一整块两米见方的平滑山石铺成,台上居中放置一个盆大香炉,香炉里摞起的香头已有半人高,香支燃烬落下的香灰在香炉下的石台上堆起一座环形小山。环形小山因为堆积烟灰拔高山势而发生坍塌,使香灰滑落到石台下的土地上,形成了另一座规则的小山。
空地上有横生出来的树枝,上面挂满新旧不一的红布条。有的已经泛白腐烂,有的还崭新如故。横出来的树枝都被挂满了红布条,只有几片可怜的榕树叶在最末端的尾梢出挤出一点绿,让人们看了明白榕树的叶子原来是绿色而不是红色。倘若没有这点红里钻出的绿,从没见过榕树的人来了,定要以为原来榕树的树叶是红色条形的飘带状呢。
红布条是人们来祷告许愿时系上去的,还有就是来认神树为干爹的孩子系上去的。山里人认为,五行有缺的孩子需要认一个干爹,以平衡命理。例如五行缺木的,就认一个五行属木的人当干爹。当然,这个人最好还是个道公或是魔公,这样的效果才会更佳。但如若没有这样的人,便可以退而求其次,认一棵树当干爹也行。和认人当干爹一样,人有高低,树有灵验。认一棵神树和认一棵普通的树当干爹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许多五行缺木的孩子都在父母的携引下来认这棵神树当干爹。
香头高垒说明这棵神树的灵验。屯里无论大小细事,凡是自己拿捏不准的,便带了香蜡,到树下焚香祷告,述说自己的所求所惑所虑,祈求神树保自己如愿,给自己明示,解自己忧患。如此,在神树下一番自言自语后,人们便心安了,便不忧虑了,便可以安然地生活下去了。因为人们相信,神树会保佑他们,神树会帮他们排忧解难的。有神树在,屯子便详和,人们可平安,六畜皆兴旺。
因为相信,因为有这样的寄托,所以屯子中央的这棵大榕树便成了村里人最大的敬畏。也是因为敬畏,所以人们除了有所祷告,有所求愿,其余时候,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很少靠近这棵神树的。大人们除了管好自己,还告诫小孩,不要到神树底下去,因为树下有个老爷爷,他手里有一杆铁杖,专门打那些淘气的孩子;也不要跑到神树上边的山头去玩,因为小孩子跑到老爷爷头上去玩耍是大不敬的行为。总之,小孩子们在经过神树底下时,要像走过严师面前一样低头敛息。
但有几个时候,大人们告诉小孩说,神树底下是可以去的。这几个时候神树爷爷心情大好,他手里不再持着铁杖,而是捧着糖果,牵着牛羊,一脸慈祥等着小孩子们前去。这几个时候一是孩子们需要认神树当干爹时,二是大年初一破晓需要做喊牛仪式时,三是小孩需要喊魂时。认干爹需要双方见面认亲,这是不必赘言的。而大年初一破晓时的喊牛仪式,这是个大人不便参与的仪式。因为大人认为小孩稚气未脱,纯真气最足,比较容易喊得六畜回家。所谓喊牛,并不止单单有牛,还有羊,有猪,有马,有鸡鸭。但那时候山里没有马,只有牛和山羊,而相较之下牛比羊大,按着以大为尊的习惯,便称这仪式为喊牛。
喊牛仪式由来不详,但从观念上来说,人们相信屯子里的一切都由神树掌着,生死,富贵,都是神树说了算。每年除夕夜过,大年初一破晓时,掌握大权的神树就会将财富分发下去。而老人们认为最大的财富首先是六畜家禽,所以他们在新年第一天时首先要做的就是去跟神树领回他们今年的猪牛羊鸡鸭鹅。而且是谁家小孩去得早,谁家的小孩喊得最大声,谁家喊回的猪牛羊鸡鸭鹅便会越多。
这一天破晓,还在睡意朦胧中的各家小孩被大人从睡梦中推醒,往他们兜里塞一两挂百响鞭炮,将香蜡往他们手里一塞,便急匆匆赶他们出门,让他们快去神树底下多喊些牛羊来。孩子们蹑手蹑脚到了神树下,划亮火柴将大人们昨晚天亮前就已经准备后的柴草,火柴点燃柴堆下的干草,噼里啪啦一顿响后亮堂堂的火堆便燃起来了。孩子们争先恐后把一扎扎香支伸到火堆里点燃,然后将之插到高台上的香炉里。因为香炉里的香头实在太多,有些迟来的孩子没地方插放香支了,只好插在炉下的泥地上。
做好这些,孩子们便开始扯开喉咙喊牛了。鞭炮拆了封,再拆去捆线,一挂鞭炮便一个个从引线上散落下来。常常是放一个炮喊一声“归栏啦”,然后再放一个,再喊“归栏啦”。如此,当放完了口袋里的一两挂百响鞭炮后,香支也就燃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明亮起来了。各家小孩便转身走到香炉前各从香炉上拔起一把香头,这时不管这些香头是谁插上去的,不分你我,只要拔到了,便转身口中喊着“归栏啦”,一路朝家里走回。
这时候,听见小孩喊牛回来的大人们已经候在自家的柴扉前,见小孩到来便问:“赶回几多牛羊?”小孩则要回应:“可多啦,满栏满栏的牛羊,成院成院的鸡鸭鹅呢!”大人们往往听到小孩这般说,很满意地笑着从小孩手中接过烧到竹签上的香头,像捧着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将之插到牛栏羊栏鸡鸭棚边,算是把自家无形的牛羊鸡鸭赶回棚栏了。这之后的一年里,他们一家只要辛勤劳作,年底时这些无形的牛羊鸡鸭便会显出实体来,充盈他们家牛羊栏子鸡鸭棚窝。
因为喊牛可以放鞭炮,孩子们是从来不会拒绝的。而喊魂呢,又因为可以吃到一个煮鸡蛋,孩子们也是乐意为之。甚而至于有时候是为了吃上一个鸡蛋而刻意为之。所谓喊魂,就是哪家小孩白天里摔了跤,跌破了头,人们认为这一摔一跌,是暗处有鬼怪作祟。小孩子被鬼怪这一作弄,就会摔掉一魂,跌落一魄。这时候小孩就需要在他母亲的带领下,煮一个鸡蛋,点三根香,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先到摔跤跌倒的地方由母亲轻轻喊着“我的孩子啊,回家啦,跟母亲回家啦”,然后,还要到神树那里祷告。要告诉神树小孩为什么摔跤,为什么跌倒,是因为那鬼怪作祟,不是孩子淘气。然后,神树才会放回孩子摔掉的一魂,跌落的一魄。因为人们相信,这些摔跌而出的魂魄,都被树神守护着,鬼怪是不能引走的。
这是人们敬畏的树。它寄托了人们的希望,寄托人们的精神。像有的人相信佛主,有人相信耶稣。而山里人不懂有佛主,不懂有耶稣。他们便自己供出一个神来。他们希望通过这个自己供起来的神明和另一个世界进行沟通、妥协、祈愿。
在屯子里,更多的树是被人们当做朋友一样亲昵的。如果说神树解决了人们的精神需求,那么这些友好的树就让人们的肉体在自然间找到了一些依靠。
先是屯口的那棵大榕树。那是一棵足可以和神树相媲美的大榕树,但人们不供奉它为神,人们不需要一个屯子里同时有两个神存在。所以,这棵荫盖如天的大榕树便被人们在意识里摆放到了人间,放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位置上。人们在炎热的夏天里亲近它,在它的阴凉里躲避毒辣辣的太阳,在阴凉里卸下肩上的担子坐下抽一袋烟,聊聊盛夏的收成。榕树下那一块块坐得油光铮亮的青石板上被人们凿出一个个棋盘,然后用落下的榕果当棋子下棋,生白果一方,熟黑果一方。大人不再如敬畏神树一样敬畏它,小孩也不再被大人禁足。孩子们可以在它密密麻麻的根须下玩捉迷藏,在树荫底跳绳,玩石骰子。他们可以笑,可以高声大叫,不再忌讳树下会有个手持铁杖的老爷爷。淘气的孩子还会爬到树上去摘果子,黑色熟透的榕果甜甜的,用清香的梧桐树叶卷成漏斗装着。摘得足了,便坐在树下一捧一捧往嘴里放,砸吧砸吧嚼出满口甜甜的汁水。嘴里的果汁有多甜,他们脸上的笑就有多甜蜜。
除了大榕树,屯里让孩子喜欢流连于树下的还有梧桐。夏天,梧桐树底是孩子们爱去的地方。因为梧桐树叶有一股清香,闻着就让孩子们不禁想起篱笆院或是山坳间的树莓来,想起山坡上的捻果来。所以孩子们干脆摘了几把梧桐叶,去摘树莓,去摘捻果了。
摘果回来若遇上突来的暴雨,孩子们最先想到的不是回家,而是撒了腿往梧桐树下跑,往榕树底下奔,像小鸟在暴风雨里寻找枝头一样。巴掌大的梧桐叶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密密如盖的榕树叶能为他们撑开绿色的伞。
除了榕树和梧桐树,屯子里还有苦楝树,还有桃树李树柑果树番石榴树木瓜树。其余更多的树是小孩不关心的,比如香樟,比如香椿,比如木棉。因为那些是大人们喜欢的树,孩子们不喜欢。孩子们只喜欢那些能玩能吃的树。
这些是人们愿意亲近的树,是人们当作朋友看待的树。但有一些树,有一些少数的树,少到十棵甚至五六棵,它们在大人眼中是不详的树,在小孩眼中是可怕的树。或许,在众多树的眼里,它们这几棵或十几棵被人们所厌所惧的树是可怜的。
这几棵或是十几棵被人们所厌所惧的树,其实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机缘巧合下,导致这些树被人们所厌所惧的。
比如屯口外一棵有几十年树龄的小榕树,它因为曾经为一个和丈夫吵嘴后寻短见的妇女提供了一个上吊的树杈,那个妇女在它身上吊死之后,人们就把它列为邪树了。还有村中南山半山腰里的一棵大梧桐树,这棵树也因为秋天时一个小孩在收桐果时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人们便说它不详,说摔死的那个小孩从此就住在了树上,这几乎便成了屯子里小孩子们最害怕的一个地方。
再如出了屯口往邻屯去的半路上的一棵木棉树,曾经有一位邻屯的身患肝癌的病人被医院下了死亡通知书退了回来,到木棉树下休息时断气了,人们就说是木棉树成精勾了他的魂魄。还有深水坳边上大军泉上的那丛刺竹,因为刺竹底下曾经埋了几个被解放军打死的土匪,从此每到夜晚疾风吹得刺竹丛嘎啦作响时,人们就会说那些埋在树下的鬼魂爬到了竹竿上,开始曳竹狂欢。
总之,这样被人们所厌恶的树在屯子里起码有双手之数。它们或因吊死过人,或因摔死过人,或因有人在树下死去,被人们附上邪恶或恐惧之名。
同样是树,同样在一个屯子里,有的被供奉为神,有的被视为朋友,有的被当成不详的异类。这就是我们屯子里的树。和我们屯里的人一样,它们有好有坏,有曲有直。但我想,它们其实和人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它们无论是被供奉,是被亲昵,还是被厌恶,它们从来就不去辩解,不作争论。它们就那样傲立在山腰上,站立在房屋前,冬天落叶春天抽芽。它们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棵树的本分,遮风挡雨,奉献荫凉。甚至奉献自己,曲者为柴,直者为材。
它们的不争论使屯子里的人们能够在三分神秘七分祥和的氛围中繁衍生息,这是它们千百年来最坚韧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