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兄,义薄云天
2016-02-21 来源:蓝永秀 点击:952次
故乡兄,义薄云天
蓝永秀
父亲是躲匪逃匪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因此,我在孩提时代还有幸看到了父亲的一件防身武器——匕首。
说是防身,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所以,父亲的匕首只能闲置在那个放斧头、凿子之类的木工工具箱子里。
一天,我和伙伴们打陀螺,看见一个邻居大叔正在给他的儿子做陀螺。那大叔砍来一节玉米包大小的木头,拿起柴刀,三砍两切又加上三削两剥,一下子就刮剥出一个头象鸡蛋脚如拇指头的精致的小陀螺来。
看着大叔做着陀螺,我暗暗地把做陀螺的方法和步骤记在心里。当那个小朋友拿着他父亲做好的陀螺与其他小朋友们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却在家里满地翻找柴刀。我要拿着柴刀砍来一节木头,象大叔那样亲手做出自己心爱的陀螺。
可是,无论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柴刀。后来,我才恍然大悟:我家只有父亲和母亲两把柴刀,父亲和母亲下地去了,柴刀也跟他们去了,家里没有多余的柴刀。
我正在为没柴刀犯难,却给小小的脑袋来了个急转弯,让我想到了父亲做木工用的斧头。我三步拼为一步往父亲的床底下钻,把那个沉重的木工工具箱拉将出来。
打开工具箱,拿出父亲做木工用的斧头,掂了掂,觉得这把斧好沉重。做陀螺,必须一手拿着木头,一手握着刀具,一边砍,又一边旋转木头,砍了又剥,剥了又砍,砍砍剥剥,剥剥削削,反反复复地,才能做出头圆脚壮使之沉稳有力的好陀螺。这沉重的斧头,依我这五岁的力气,使之砍来木头,又使之完成做陀螺如此之工序,我自知我还没那能力。要实现做陀螺的愿望,我必须找到一把轻便的刀具。
我继续翻找父亲的木工工具箱:凿子,刨子,锉子,锯子,能翻的工具都给我翻了出来,就是没有翻找到我要用的刀具。
我有些失望。在我失望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菜刀。可是,菜刀给我留下的教训太深刻了。
我四五岁的时候特别喜欢拿柴刀砍这砍那。用当地的话说是爱做砍。因为爱做砍,父母还没下地的时候,就拿着他们的柴刀找来木头,东砍西做,常常砍破手指头而鲜血直流,痛得嚎啕大哭起来;也经常把柴刀砍在石头上,让刀锋崩口决裂,招致父母的恶骂与毒打。柴刀下地后,做砍做痒了的手就悄悄地伸向菜刀。菜刀在我的做砍中牙崩口裂,遭尽了罪。菜刀受够了罪,日头也已没西,父母也就回家摸黑做晚饭了。而做砍做得累坏了的我却忘记了饥饿,光身光屁股象个小猪仔一样歪倒在床上睡去了。每每从甜蜜的梦乡叫生辣生辣的屁股巨疼弄醒来,看到的是父亲举着的崩口裂嘴面目全非的菜刀和尚未解气的搧向我屁股的巴掌……
我家的菜刀一年都赶不上切肉做荤菜几次,所以每次发现菜刀“遇难”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母亲每夜都要砍猪菜。白天上工时她就忙里偷闲手快脚快地摘下一大篓纱树的叶子,晚上背回家。吃过晚饭,母亲就开始砍猪菜。砍好并煮熟一牛肚大锅的猪菜留第二天喂猪后,她才能忙其他家务事。每每她在砍猪菜时就看见菜刀崩口裂牙,她就告到父亲那里去。于是,我的屁股就常常在深夜的美梦中绽放出美丽的血花……
想起以往深刻的教训,要找到轻便的刀具,决不能再打菜刀的主意了。否则,这屁股就会旧疼添新伤,那可万万受不起啊!
我盯着父亲的木工工具箱出着神,心在想我家还有哪一样轻便的刀具呢?剃刀?父亲经常给我们剃头用的剃刀!不,那砍不了树,也做不成陀螺!还有哪呢?父亲……啊!父亲久不久用来切烟叶的那把……对!对!那把匕首!
我喜出望外地把面前的木工工具箱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所有东西倒了出来。立时,父亲那把匕首一下子跳荡在我的眼前。
握着匕首,我在院子里到处物色做陀螺的木料。很快,我看见院落右角一棵长得跟我手臂一样粗大的枇杷树,这棵枇杷树正合适做陀螺的木料。我挥起匕首,使出吃奶的力气向枇杷树砍去……
匕首终归是短而轻,犹如手指敲牛头,使了半日劲,枇杷树被砍得的只像是老鼠啃咬了一圈,入木不到三分。看着这副砍树相,我就气急败坏。我在绞着脑汁找砍树的法子。忽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做木工时斧打凿入木的情景,于是,我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对,图穷匕首见!”
我找来了一块石头,用匕首顶住了枇杷树,拿起石块使劲地锤向刀柄。真如我愿,只几下子,那匕首便深深的刺入了树身,再用手往左往右一拽一摇,枇杷树被割断了一大块。
匕首又刺向枇杷树,随手又一摇一拽。可是,这次并没有像刚才那么幸运,这次一摇一拽,匕首却纹丝不动。
我吸足了一口气,握住刀柄,使劲往右边一拽一拉。哈!这回好啦,匕首拔是拔出来了,可是,刀柄也跟着给拔断了……
望着被我弄坏的刀柄,摸摸自己尚未结痂的屁股,我感觉到一股刺疼的火烧火燎的辣劲正在向屁股扑来。我手忙脚乱地把弄坏了的匕首塞进了父亲的木工工具箱箱底,又在上面压上了凿子斧头刨锯,才提心吊胆地将工具箱放回父亲的床底下……
那一夜,平静地度过了。
第二天,也风平浪静。
第三天仍相安无事。
第五天父亲一大早起来,就看见院落右角他种的那棵枇杷树蔫不拉几地掉叶子。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声不响地査看了半个时辰,才从床底下抽出他的木工工具箱打开来。
父亲把我们几个玩得起劲的兄弟叫到跟前,让我们列队站好。然后他就默不作声地对着他的木工工具箱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抽了半个时辰的旱烟后,才拿出那把断了刀柄的匕首,冷飕飕地对我们几个孩子说:“要自己承认是哪个所为呢还是想要我下辣椒?”
下辣椒包括灌辣椒水和熏辣椒烟。这种家刑很少拿来实施在孩子的身上,只是拿来吓唬吓唬孩子而已,真正的家刑则是巴掌与柴鞭。巴掌适用于“轻微违法”,柴鞭则用于“严重违法”。
父亲给我们兄弟每个人都配备有一条柴鞭,大的配备大的,小的配备小的,专人专用。这些柴鞭按大小顺序码扎在门边的篱墙上严阵以待。
父亲发话下辣椒,那肯定不是抡巴掌的事了,那是抽,那是瘦小的背上要起着几层鸡皮疙瘩等着的事呢。
几兄弟谁都不敢说话。刚才大家还爬在泥地上拿香根穿着捡来的被春风春雨打落的才掉了脐的小油柑当陀螺旋转,现在那些小柑果小陀螺就停留在小手上,谁都不敢动一动小指头。那光溜溜的屁股蛋和小蝌蚪一样的腹背沾满了污泥,可谁都不敢伸手去揩拭一点点。长长的鼻涕虫爬过了脏兮兮的下巴,也不敢用鼻气去吱溜一声。能歌善舞的春蚊在身上在眉梢在发际间任意亲吻,可谁都不敢挥手去与多情的蚊子煽情……
空气凝固了,兄弟们木讷了。
父亲在无声地放浪着他的旱烟味。三弟被他的旱烟味呛得不得不用小手捂紧了小嘴,才敢让自己的喉咙偷偷地无声地完成着咳嗽的动作。我淹没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害怕得小手发抖了起来,小鸡鸡也不知什么时候尿了一地。
看着自己的狼狈相,我想早一点结束这死一般的可怕场面,让空气流动起来。我松开了手中的小柑果小陀螺,举着发颤的手指着哥哥,闭起眼睛瞎说:“是他,是哥哥拿你的匕首去做砍,弄坏了刀柄……”
“你,你老二怎么能……”大哥想分辨什么,可父亲的柴鞭已结结实实地抽上了他那小小的躶体上……
从我手中散落的小柑果小陀螺满地跳跃着,而柴鞭下的哥哥也在地上凄厉地惨哭翻滚……
那一天父母还没有下地去干活,我就偷偷地跑上鞍马山,找了一个小岩洞,把自己藏了起来。我害怕父母下地去了,哥哥会报复我,把我打个半死。
躲在鞍马山上的岩洞里,居高临下,扭头向右边,我可以把龙排的茅草房点数得八九不离十,就连行走在房前屋后的鸡猪牛羊都能辨认出公母来;而扭头往左边,龙那的红梁瓦房掩映在青山翠竹中,把个小青龙伟岸的身躯打扮得有点金碧辉煌。
我家就在鞍马山的半山腰。父母下地走的是龙三山坳还是班桥山坳,躺在鞍马山的岩洞里略略一抬头就可尽收眼底。
可是,我躲到鞍马山的岩洞里来,不是欣赏龙排的胜景,也不是领略小青龙山脉的风光,更不是监视父母下地走的哪条道,而是提防哥哥对我的袭击。哥哥无缘无故地被我扣上了毁坏父亲刀柄的高帽,被父亲糊里糊涂地鞭打了一阵,他能放过我吗?
我躺在鞍马山的岩洞里漫无目标地东思西想着,时刻提防着哥哥的寻仇而来。漫无目的地东想西想的时候,却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一声低一声长的叫声把我惊醒了。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饿晕了,是饥饿把我弄醒的。
“老二呀,你在哪里?回来——”
我环声看去,哥哥背着三弟,手里还拎着一个竹筒,一边叫喊,一边艰难地向鞍马山上爬来。
“二弟,你在哪里呀?回来吃粥——”大哥边叫边背着三弟向山顶一步一挨地走来。
哥哥只是比我大两岁,虽个头还不如我大,但已经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动力。他在龙排小学读书,每天放学后,要挑着一对跟他一样高的竹筲去薯泉或深泉打水。把水挑满水缸后,还要推石磨磨米或舂米煮晚饭,喂猪,还有放羊。学校放节假日还要和父母亲下地去学做农活……因为常年没有鞋子穿,寒冬腊月来临时,哥哥的脚被冷冻得东开西裂,两只脚像一对煮熟的红薯,走起路来像只失衡的三脚猫,踏过的石板路上留下了一串串血印。如今又背又拎的上山来找我,这山顶上尖石嶙峋,乱石丛生,石牙锋利,一不小心就划破皮肉,刺穿筋骨……
“老二,你在哪里?回来吃粥啊!吃了粥我们还要去摘野菜啊!没有野菜,光靠那锅老同粥,我们会更饿的!”大哥走一步歇一步,一手拎稳着竹筒,一手往背后拽着背上的三弟,嘴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喊着。
老同粥是山里人对稀饭的一种别称。一大锅稀得像泪水一样的粥能倒影出自个儿的人影来,故名。
哥哥背着三弟拎着竹筒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心中的防备也一点一点地瓦解。
哥哥要寻仇,有他这种背着弟弟、拎着竹筒而来的吗?
在这怪石嶙峋牙尖嘴利的鞍马山上,哥哥为什么要拎稳那个竹筒呀?那竹筒里面装的是什么呢?
我走出洞口站立着,怔怔地望着向我一步一步走来的哥哥……
“吃吧,这是我给你带来的野菜粥。别让自己饿得发慌了。”哥哥把竹筒递给了我。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我捧起哥哥给我送来的竹筒粥,和着自己的泪水,一口一口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是的。我要在我的心中永远地铭记着哥哥给我送的野菜粥的味道,我要让我的脑海里永远烙下哥哥拎稳竹筒向我走来的影像。因为:
哥哥拎稳的不仅仅是竹筒,而且拎稳的还有一竹筒满满的亲情。
哥哥拎稳的不仅仅是竹筒饭,而且拎稳的还有一竹筒满满的骨肉情。
哥哥拎稳的不仅仅是野菜粥,而且拎稳的还有一肚子热心热肺热肠子的兄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