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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土记忆

2017-12-25    来源:蓝 宇    点击:908次

冻土记忆

蓝  宇
 
        寒冬腊月时节,层层叠叠堆到山尖的豆腐块土地上时有锄荒烧灰的白烟窜起。那些山谷里还没到腊月就被早闲的人们锄得光溜的平地,一阵寒雨过后,杂草落籽已经冒出薄薄茸茸的绿色。孩子们喜欢在大人锄了杂草的土地上疯跑,像一匹匹脱缰的小马驹,任风刀凌厉冲刮着红通通的小脸庞,欢喜着单薄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
        午时的太阳越过山背挂上头顶的时候,暖暖的日光终于照遍了所有的土地。大人们依旧躬身在石头缝里扒草、砍石垒堤上的灌木。孩子们疯跑了一早,此时正捧着棍子学电视里的侠客们斗剑比武,嘴里呼呼喝喝各自配着不成调的音。已经飘过雨的泥土地蓬松松的软,孩子们可以肆无忌惮学着某个不幸的主角中剑后砰然倒地,把一把口水当鲜血喷出口来。玩累后,又丢下木棍子蜂拥着跑向飞光了白絮的狄芦丛,哄抢着拨开芦叶去剥取笔直的狄芦杆子,然后用大人从街上捡来的破单车内胎割下的胶皮带,学着后羿射日的姿态将又轻又直的芦杆子射入天空,看一闪而逝的白影消失在刺眼的日光里。更淘气的孩子则壮着胆子寻到那棵挂着大锅般的马蜂窝的木棉树下,仰起头去射躲在窝里过冬的马蜂。隆冬时节,孩子们不必担心高枝上畏寒的蜂子抖着屁股上的针尖俯冲下来追蛰自己。看大胆的孩子射了几支安然无恙,胆小孩子很快也就加入进来。可惜孩子们并没有后羿的箭术,射去的芦杆子至多不过擦着马蜂窝边飞过,像那射向太阳的白影,总也无法企及它渴望的目标。
        山里的太阳到午后两点就撤回山阴那面去。孩子们闹腾够了,肚子便饿了起来。收起胶皮带,转身复捡起丢弃的“长剑”,俯身寻觅从土里长出新芽的红薯,挖开,翻出滚圆经霜的薯子,用衣兜装了一兜跑到大人们烧得正旺的火堆前,扒开火灰将薯子往里一丢,再扒拉些被风吹得通红的火灰盖上,过十来分钟,香喷喷的烤红薯便可以吃了。若是不怕麻烦,还可以寻些干爽的土块垒砌一个大大的窑子尖塔,然后将大人们扎成捆想要带回家的柴火偷一捆来,塞进窑里点燃,待土窑烧得通红,把挖来的红薯往窑子里丢进去,拎起棍子便是一顿乱砸,将土窑砸塌成一个小土包,引人垂涎的红薯窑便算初步功成。等吃饱了红薯,口便干了起来。从小就在山中瞎晃的孩子们自然是不愁没水喝的。他们知道哪里有股清澈的山泉,或那块大石上有个天然凿成的小水池。刚才用来射日“捅”马蜂窝的芦杆子此时折取一小段来,爬上小半房子大的石头上或是某处隐秘山脚处,将中空的芦杆子一头往清冽的寒水里一伸,在隐入嘴里的一头用力一吸,冰冷甘甜的山水便涌上芦杆子流入干渴的喉咙。那时候,孩子们自不必担心水里是否有残余的农药,流入过剩的氮磷化肥。
        喝饱了山水,孩子们消耗了一个早上的精力又恢复到巅峰状态,便又聚在一起,商议着怎样度过到黄昏大人吆喝回家的这段时光。有人提议分边“打仗”,有人说玩捉迷藏。可两样都是孩子们钟爱的,结果就变成了分两拨人,然后分头向某座山包的两边散去,约定好了在山包后各自找地方藏好,展开“伏击战”,看哪一拨人先被消灭。那时候的孩子们特别喜欢这个游戏,既可以躲躲藏藏像电视里那样行军打仗,又可以自由自在奔走于草野之间。这在自小出野里的孩子们眼里,才是最开怀的事儿。
        但这游戏由于“战场”太大,一场游戏下来,大概也就到落日时分了。有些特别皮的孩子总会骗小一些的孩子躲在偏僻的草丛里玩“狙击”,然后自己偷偷跑了,留那个老实的傻孩子傻愣愣举根烂木头当枪蹲在草丛里。这就往往害得那些被骗孩子的大人到了落日找不到孩子而火大。小年纪的孩子虽然时常受了骗,但由于加入这个有趣游戏的权利握在那些大孩子手里,他们受不了游戏的诱惑,即使今天被骗躲在草丛里蹲了一两个小时,到了第二天,还是屁颠屁颠跟着大孩子们继续玩。
        有时候不玩游戏了,等下午太阳一过山,孩子们便学着大人一样去捕鸟。那会,山里有一种鸟唤为“牛粪鸟”。因为这种鸟冬天里特别怕冷,所以只要有人在野地里生起火来,看见火烟之后,这怕冷的鸟儿便会飞来,围在火堆旁取暖。人们为了增加火堆的浓烟以招来鸟儿,便就近捡来干牛粪丢进火堆里烧,全是草料化成的牛粪干一放到火堆里就浓烟滚滚,许多鸟儿看到后就都飞过来,这时候只要在火堆旁用旧渔网或簸箕设好陷阱,便能捕到。因为生火捕鸟少不了牛粪,久而久之,人们便称这种鸟为“牛粪鸟”。只是那时候小孩子根本找不到好的不破窿的旧渔网,簸箕也是不可能从老远的家里带到地头去,所以所谓的捕鸟也不过是一个“想当然”的游戏罢。在我印象里,这游戏玩起来是开心,点火后也能引来许多灰色如麻雀一般的“牛粪鸟”,但要说捕到,确实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但是开春后在枫树枝上,孩子们倒可以从它们的窝里掏下五六颗带着灰色斑的蛋或几只毛茸茸的幼鸟。
        等大人们将地里锄完了荒草,打完了陇头的构树,就该到了过年时节。不知是谁的提议,一群孩子在大人们喝醉酒的午后,吆喝着带上从学校里顺回来的漏了气的皮球到谷里最平阔的地头踢“足球”。一个高年级的孩子特意穿了一双他爸爸“传”下来的皮鞋,以为这样便可以将泄了气的皮球踢得比别人远。可遗憾的是,踢球的时候没见那双铮亮的皮鞋给他带来多少优势,倒是从地里回来的路上,孩子们却发现那双他引以为豪的皮鞋咧开了嘴在笑。伙伴们不由得跟着皮鞋笑起来。
        年里的日子总是美好的。年初里,大人们忙着杀鸡宰猪的时候,孩子们便相约着跑地头去挖烂木桩,因为在美好的日子总不能太早睡去,而夜里冷,需要烧一堆旺火才能御寒,大人们储备的柴火是不会给孩子们挥霍的。孩子们便只有自己动手去挖。顺手还可以挖一些枯了藤子的毛薯回来,晚上烤火时可以烤了吃。木桩须是死了许久的腐朽木桩,不然小孩子定是挖不动的。就像有些需要挖开一个一米来深的洞才能挖出的大毛薯,我们孩子往往就只能挖到一半,得个黑乎乎的老薯头就算完事,剩余的那一段白乎乎的鲜嫩部分,则慷慨着留作明年老薯头。挖来的烂桩子需要晒一段时间才好烧,可是小孩子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今早挖来,晚上便架起点火。躲在土里的桩子还没挥发水分,一架到火堆上,浓烟四溢,还好是节日,这火堆可以起在院外的空地上,若是换了平时在屋里,这烟须得把人眼睛熏辣熏瞎。
        孩子们眼中所谓所谓的年,其实也就是从年夜到初五这么几天。年夜时,因为有炮仗可以放,所以孩子们觉得活像个节日的样子;初二初三后,是走亲戚的日子。因为可以从大人手里拿到压岁钱,故这几日也是颇有年味的。走完了亲戚,拿完了压岁钱,孩子们的年也算是过完了。这时候,孩子们便又跟着大人回到地里,犁地,开土,播种。新一年便在播撒的玉米粒中开始。
        孩子们总是贪玩的,所以,在播种之前,在大人赶着老黄牛犁地的日子,他们极尽各种疯跑,爬山,爬树,仿似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挥霍完,最好不留下一零星点儿,那样,到了播种的日子,他们就能因为病恹恹的模样不用干活了。
        犁地对于孩子来说也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因为大人把梨时,翻出的红薯不仅大个且多,更值得孩子期待的是,若不出意外的话,每到犁地时节,总有几场牛架可以远观。那会,土地须深耕才能长好苗子,所以每家每户基本都会养几头牛。或许是一冬的休养积蓄了太多的精力吧,各家的公牛都卯足了劲想找同伴干上一架。正好这时候赶上主人们赶着自己下地,这就不得了了,不管是路上对面遇见的,还是山对山的隔空距离,瞧见了便总要顶几把角,或引长了脖子挑衅几声。好在各家大人都知道公牛们的心思,一头头都给穿了鼻子套上缰绳,公牛们虽然想干架,但慑于穿过鼻子的缰绳的威力,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处于骚动的阶段罢了。但在孩子们看来,大人们这样做事不对的。所以,孩子们私下里都在讨论着怎样策划一场别开生面的牛架。而即使没有孩子们的策划,公牛们总也不会让孩子们失望。中午休息或是傍晚归途,便会有那么一两只脾气特别冲的公牛趁着主人的疏忽挣脱了缰绳,气呼呼打着喷子冲向嗷叫了许久的对方,不要命似的开始顶角。这时候,孩子们便欢腾起来。不管隔着多远,一听说那边有牛干仗了,立马飞身奔来,寻一块高且大的石头爬上去,任凭大人们如何担心自家的牛会顶断了角撞破了头皮,孩子们却欢叫着看得津津有味。有些调皮的孩子甚至掏起公牛们新犁翻出的细土往斗得正欢的公牛们头上撒去。这样,土粒洒落到公牛的尖角和脑袋上,像讨厌的苍蝇一般给它们挠痒痒,公牛们便更怒,顶得更猛。虽然这样做会被大人骂甚至是一顿打,但为了看一场打戏,很多孩子都会背地里撒土,然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大人责问时,则是你推我,我推你,聪明的干脆跑开了,留下问题给老实巴交的笨孩子们去“解决”。
        小时候我也十分喜爱看公牛顶角,但是又十分怕。以至于后来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梦见公牛顶角的惊心动魄场景。醒来,回忆梦里的看到刺激,简直就像看了一场武打动作片一样开心。
        等各家的地都犁完了,仿似那些公牛的精力也用完了。它们被大人赶到偏僻的山间,然后用篱笆封住那些可以通行的路口,公牛们很很知趣地跟在母牛屁股后面摇头晃脑吃草去了。大人们不必担心牛的事后,便可以安心去地里播种玉米。这时候,喜欢玩耍的孩子们的噩梦也开始了。因为,开春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桃花绽开的时候,他们要跟着大人提了篮子,到地里去帮忙播种,培土。已经解冻的土地再也不能承载他们疯一般的奔跑、吵闹,有了温度的土地就要被埋下金黄的玉米粒,然后长出禾苗,结出玉米棒子。
        很快的,孩子们正真离开了土地,走进课堂。但他们的心却依旧向往着没了禾苗收了庄稼的那方冻土,向往,那无拘无束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