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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

2014-11-11    来源:黄格    点击:796次
我的村庄

□黄 格
 
 
       一个叫“七百弄”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乡。因为密集着最壮观的高峰丛深洼地,使它成为了国家地质公园家族里的成员。不知上帝如何会青睐于它,赐予了这般奇特和神秘?更不知上帝如何会遗忘了它,抛下了这般蛮荒和寂静?
       我的村庄,就在家乡山海的腹地,一个约三分之一平方公里的很小的洼地,叫“弄项屯”。方言把洼地称为“弄”。这样的“弄”,在群峰罗列的浪涛里,数千个,形态各异,随山沿壑牵连绵延。
       我不知道,自己在某个清晨降生的地方,为什么叫“项”。我也无意问及他人,四周围这些林林总总的“弄”,少数是以形状或空间位置命名的,而多数名字来由无从考究。
其实,凭你的想象,会得出更为满意的答案。我是这么固执地认为。
       《辞海》中“项”意为颈的后背,引申为冠的后部。另,意为“亢直;倔强”,或“隆起,肥大”。这与我的村庄有关联吗?
       干栏祖居的后山,直直上爬,攀岩涉险,披荆穿藤,至峰巅。这里,无疑是马之项背,背之脊梁。山头向东奔去,几百米后嘎然而止,略回头顿首,鬃毛飞立,势如千钧。向西,俊朗的峰峦,隆起,壮实。眼前,山之北,苍莽峻峰,浩淼铺开,一派阔然。远处,一峰如笔,抒以豪情,写于苍穹;又一峰如旗,猎猎巍然,飒爽英姿。
       每年清明之日,我会来到村庄,攀爬上后山。山上,岩洞里,安葬着我先祖的尸骨。他们的仙居之所,是后代人给寻找的。而我猜想,无所不在的神灵,一定在冥冥之中,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风水宝地。活着的人,顺着一根藤蔓,或者一只嗡嗡飞舞的野蜂,找到这个岩洞,里面滴答着清澈的水珠,隐藏着奇妙的钟乳幻境,于是在洞口找一个合适地方,给先祖的阴魂建造一个“家”,让他们身居高处,静观云彩作画,阅览秀峰游雾,所谓“风水”便是如此吧。
       在这里,缓急无常的风无时不吹过树梢,唱着独创的歌谣,舞动着飘忽的裙裾,那样的任性不羁。它们会给先祖带来远方的信息吗?它们会讲述村庄变化的故事吗?
       村庄东西两个坳口,一条公路像一个“C”字,从后山下腰抛过,在坳口进入另一个村庄的怀抱。
       七十几度倾斜的后山,衬托了前山的气派险峻。我们居住的房屋,都是坐北向南。因此,一打开屋门,就望见前山,像斜立的书本,在面前打开。一座大山,中间有一条沟痕,上深下浅,赋予了山的立体感,或者蕴含着很多美好的寓意。
       我曾无数次地在前门仰望着这本打开的“书”,从无知的幼年开始了阅读。有一种阅读是封闭的,不能告知别人,只在心里撒下静默的种子。是稚嫩的猜想,是奇妙的梦幻,还是萌芽的激情?或者,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村庄的来由,一座山峰的来由,一段人生的来由……
       读小学到初中时,我曾多次和小伙伴们,绕过另一个村庄,到前山的后背,那个荒垌的山上,以征服的激动,和换取读书学费的愿望,艰难地砍下一棵棵能砍下的树,然后一截截地往山上搬运。直到太阳偏西,或到了年幼的身体疲惫难当时,才一根根地,沿前山的沟痕往下抛。抛出时,往往要借助于前面的石头给力,才能把木头抛出更远。在漂亮的抛甩后,我们总痛快地喊上“呼——”的声音,像是赶一匹骏马跨越栏杆往前腾飞。大山发出的回声越大次数越多,我们越是兴奋,因为在看不到的悬崖下木头一定实现了多次飞跃。那时候,我们感受的是艰难中的快乐,在大山的腹地,还能有什么期待?
       山里人,和那些树木,是在山的怀抱里长大的。后来才发现,砍去的树,它们的子孙长在了后面,我们却等不及了,早早跨进了青年的门槛,直奔中晚年而去。那些树的子孙,青葱翠嫩,每年回到村庄,我只能远远望着,通往山上的道路,终于被青藤树枝覆盖淹没了。每当往事沿着记忆的丝线回头时,我的内心总会泛起愧疚的涟漪。对于村庄,对于村庄里紧密维系的生命。
 
 
       小小的村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在闪动的阳光里耕种禾苗,在洒落的清辉里聊天享乐。在无限的时空里,静谧的村庄,像摇篮一样的村庄,升腾着散文般曼妙的炊烟,悠扬着音乐般动听的欢鸣。
       我的村庄,就七户人家,种植有十几亩土地。土地碗一块瓢一块零散在石头缝里,贫瘠而瘦薄,漏斗型的石灰岩地质结构,让它无法保存天上的雨水。人们喝水望天,庄稼喝水也望天。春天,绵密的小雨飘飘扬扬的时候,躲在旮旯里的泥土,睁开惺忪的眼睛,就贪婪地吮吸,滋润和培育怀里的种子。
       大山里土地弥足珍贵。我的祖母,在分地到户后,就不知疲倦地在山上拓荒,整出一小块一小块新的土地来。二十几年前,播种的是传统玉米种子,特别是小颗粒的糯玉米,容易在刚开垦的土地里生长。大石山里种地,是要分级别的。离家近地块平整的,浇的是粪井的水肥;离家较远的土地,施的是猪圈牛栏里的湿肥;边远或刚开荒出来的土地,一般把地里割下来晒干的草藤随地集中成堆,然后在上面覆上一层细土,用火烧成土肥,再拌上一点湿肥,就可以用来种庄稼了。祖母老了,一个人在山脚或半山腰折腾出来的土地,第一年就只施土肥,也能为我们八口之家增添些粮食。把荒地侍弄成熟地后,她便找另一块草地开垦,像一个优秀的作家,新的作品频频问世。
       年逾古稀了,祖母依旧在土地里辛勤劳作。耕作和播种,成为了她生活的音乐、生命的良方。她很少生病,没进过医院,一些小毛病只需我父亲拿灯芯草蘸上猪油点燃,在她身上的某些穴位叭叭轻烧,就好了。那一晚,她从地里收工回来后,也许感到累了,只喝了半碗粥,就上床休息了。第二天一早,在家的二哥去喊她吃早餐时,才知道她永远的安眠了。我从县城匆匆赶到家,祖母已被安葬了,在她开垦的土地里,无限的芬芳伴随着她飞往天国。在遥远的仙界,我想,她也会辛劳的耕作,为了儿孙在梦里看到一片碧绿的原野,或者是金灿灿的收成。
       现在,祖母开垦的山地里,早已经不种庄稼了,而她在地角边栽下的一棵棵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成为一道道美丽的风景。在花叶间闻香采蜜的小野蜂,在枝头婉转呢喃的小鸟,在树下盘旋飞舞的蝴蝶,许是祖母仙界的使者?
       犹让我扼腕叹息的,是极富激情又英年早逝的四叔。四叔的豪气,像山野的狂风暴雨,摧枯拉朽,令人振奋;四叔的利落,像一头犍牛拉着铁犁划过疏松的田地,卷起的泥团像翻滚的波涛一样,峻急舒爽。每天凌晨的星光下,四叔就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在山地里不知疲倦的劳作,那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实在没人能比。待不到晌午,他就收工了。他那么一阵子,比别人一天的勤劳差不到哪里。四婶娘恨的是,四叔从田地里回来,就好几口酒。四叔喝酒和别人不一样,痛快的喝,在腾云驾雾中美味的喝,专注而随性,飘飘欲仙,拦也拦不住。
       我始终认为,四叔对于土地的热恋,自然而真挚。他常常带着一身的泥土味,意气风发地谈吐聊天,无所顾忌地呼叫吟唱。他享受劳作的快乐,享受吃喝的快乐,享受生活的快乐,毫无掩饰,绝不造作。有一段时间,四叔精神失常,然而我邀他喝酒,他是少了言语,行动还是那么干脆利落。那么,当生命进入泥土之中,他的全部情感,一定洇透厚厚的苔藓,浸润村庄这块稀薄而干渴的土地。
       不知道为什么,写到村庄,我首先想到的是祖母、是四叔,难道是这两个离我最近的亲人,在我稍谙世事之后,最早离我而去、离村庄而去?现在,祖母和四叔都安葬在东北边坳口的半山腰,祖母之墓在上,四叔坟茔在下。每天,他们的在天之灵,是最先迎来冉冉升起的旭日,或者是东边飘洒过来的雨点。阳光里,甘霖中,庄稼看到了他们的笑容,他们读懂了禾苗的眼神。
       在村庄里与土地为伴的亲人,都会这样走过,只是情节不尽相同,那份情愫一样和岁月流淌,一样和村庄永恒。
       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村庄里的人不再一味地厮守这片土地了,有的出外谋生,有的迁居别处……现在,留守在那里的,只有两对老人,他们是我的二叔和二叔娘、 堂叔和堂叔娘,他们还耕种先前另外五家人留下的土地,当然只是那些比较平坦的土块了。山脚和坡上碗一块瓢一块的土地上,葱郁的林木很快代替了庄稼。
       变化是美丽的。现在的村庄,少了炊烟,多了妩媚。
    
 
       村庄的人们,一年辛勤的劳动,全在秋天的收获,快乐的心情就会和金黄的玉米颗粒哗哗脱落一样亢奋,美妙而实在。彼时,我们小孩子又如何能理解养家糊口的艰辛呢?而此时,我们的下一代人又如何能体验到饥荒岁月生命所面临的威胁?
       穿开裆裤时,我们看到大人们在柱子上用粉笔给自己的劳动成绩画“正”字,懵懵懂懂也能知道,画得笔画多,往自家带来的粮食会多一些。一笔画,是多少滴汗水?一滴汗水,滚动在多少双饥渴的目光里?
       依稀记得,那时邻家的奶奶在地里给饥饿的孙子带了一两个玉米棒,不知谁发现后告发出来,大人们顾不上了劳动,而是集中在一起激烈的讨论和争议,吵闹的结果我记不得了,回想起来却不是滋味。或许,一两个玉米棒,它不但是集体劳动的成果,偷走它还涉及到道德问题,所以大家对这件事的处理便极为重视了。
       我们小孩子,是挣不到公分和口粮的,只能在集体“扫荡”过的地里,寻找那些遗漏的小个玉米棒,捡拾落在地上的玉米粒,小有收获也会得到家里大人首肯和赞许,做起来就争先恐后了。
       似乎经历了千万年,又似乎在一夜之间,村庄里的人们都忙着锯木板制作粮仓,一户陡增两三筒,粮食也哇啦啦地倒满。自家管自家的地,自家种自家的粮食,大伙突然有使不完的劲,粮食突然惊人的丰收,笑声歌声突然嘹亮了起来。是的,“大锅饭”土崩瓦解后,禾苗长得更高了,枝叶更壮更绿了。大热天,我们小孩稍加提防就可以钻到玉米林里,找一块阴凉的石板坐下,寻觅来那些不长苞却和甘蔗一样好啃的玉米秆。杆皮随手丢在身边,一下子便招引来一队队蚂蚁,和我们同享甜蜜。
       稍大一点,我就被“逼”上干农活了。最初是撒种,大人把粪土放到穴窝后,我就在上面抛上五六粒种子,有人便跟在后面用细土给埋了。这种很轻松的工种,成了两三年里我的专职。听大人们背后说,我能把种子撒得比较快速而均匀,过后出苗也比较好。每年种地,村庄里一般是以“户帮户”的形式进行的,所以我在这一家做了撒种的活,另一家也便习惯性给我继续轻松的份了。事实是,我有年龄的特殊性,那些年刚好适合我做个事,哥哥们抢不得,弟妹们又还做不上。后来,我倒想埋土了,那活带劲,风风   火火地操锄头追赶撒种的人,逗他屁滚尿流地闪转腾挪。当然,我最怕的,那就是挑粪了,腰酸肩辣,真是苦活儿。可不挑粪,算是农家的孩子吗?
       村庄里的多数人,是挑粪长大的。等到玉米长出来后,村庄的黄土上渐渐涂满绿色。忘记说明了一点,在喀斯特地貌的高寒山区,是种不了稻谷的,玉米、黄豆是主要的农作物。侍候玉米的活多,稍有懈怠就只能收获光杆。我的村庄容不下懒汉,懒汉不但要面临生活的窘迫,而且要时常面对鄙视的眼光和冷嘲热讽。
       锄头,是折磨大山里农民一辈子的工具。我不知道,当锄颈敲响石板的时候,荡漾的回声是命运的悲鸣,还是突围中不屈的宣言?然而,生活毕竟从朴实的锄头开始,从最初的开垦起步。玉米的收获,风调雨顺是老天爷办的事,而我们给它锄上三遍地是一定的,跟服侍一个人读到大学毕业走上社会大抵一致。锄头一遍,是在玉米苗出两三片叶子的时候,择棵、施肥、除草、培土,让它壮实地长起来,往太阳和月亮的方向伸腰拔节。轮到第二遍时,玉米的叶子像情人的手,就在腰间缠来缠去,扬锄头的手臂经常给割辣得要命。有人赖性子,不给土保墒,玉米长瘦了,叶子变黄,可就后悔了。虽然,在锄第三遍时,可以多给施点肥,弥补一下,可怎么也不是那么圆满了。第三遍锄地,是在根深苗壮的基础上,让长了须的玉米能够籽粒饱满,实芯实顶,收成良好。
       培育玉米,就是培育生活,培育村庄。当橙黄橙黄的玉米颗粒铺满村庄的晒场时,这一年一定会猪肥牛壮米酒飘香。村庄里,每年过节时,一户接着一户杀年猪,轮着吃第一餐。父亲是父辈人的老大,他总是帮着剔骨割肉后,才坐到桌边,满脸堆上幸福的笑容,沉静,自然,享受村庄的快乐。我感觉到,父亲踏踏实实的幸福,村庄才踏踏实实的幸福。
       即使旱涝风灾,玉米的丰歉也没能影响村民生活红红火火的势头。
 
 
       或许,因为上帝的慈悲,因为先祖的慈悲,勤劳的山里人总能把日子过得简单而纯净,快乐而富足。
       只是,山里的日子,少了很多色彩。少年时光,我和伙伴们是无法走出大山的,大人们也只是在更多的山沟里徘徊,所以我们“坐井观天”,就很自足于这片土地。我们在操场大的地块里玩,打陀螺,玩老鹰捉小鸡,下石子棋……快乐,总会在无忧无虑的玩耍中获得无尽的享受。
       那时候,最担心的是夜晚的到来,那么快就来了,无声无息地就来了,慢慢地笼罩山村,母亲唤儿回家的声音,很刺耳的就破坏了我们欢快的气氛。木楼里的煤油灯,忽闪忽闪的,与在忙碌和疲劳中盼儿回家的母亲的心绪一样。在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夜晚,我们会找出一个透明的瓶子,满地里去捉拿提着灯笼奔跑的飞虫。就像我们暗夜里拿着手电筒,骑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到山后的弄场去看电影。煤油灯,萤火虫,手电筒,这些闪亮的东西,都像那天上的星星,那么迷人,给童年带来多么美好的遐想。
       在山村静静的夜晚,在这些静默的眼睛注视下,我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整个世界。思维的空间那么狭小,内心的纯净如山泉,我们对山那边的世界有着毫无依据的幻想,那是纸张上那种图画的幼稚延伸。有时候,在奶奶的怀抱里,听着断断续续的故事,我会期盼着,天上的星星会不会不小心落下一颗来,那里肯定藏有山里孩子的全部梦想,包括楼房、大桥、海洋、飞机……
       小小的村庄住着七户人家,只有教书的二叔家的房屋有一大半是用大块火砖来砌的,别的都是木头瓦房,有些半边是盖着茅草的。二叔家的火砖,是用村庄洼底平地的泥土打制出来,然后再挖造一个大窑,把生砖放到窑里,用泥土封住窑口,大概要用一捆捆柴火烧上十几个小时,泥砖才能烧硬烧红烧透。这是一个繁杂的工作流程,一般人家耗资不起的。然而,泥瓦是一定烧的,那时候能盖上一个房子结实的瓦片,住了才踏实,日子也才能过得和别人家一样。
       村庄东北边的坳口下,有一个小水塘,水塘的旁边有一种红泥,粘性好,土质纯净,是唯一能拿来制成瓦片的。烧制瓦片是年幼的我能够参与最多的劳作。大人们挖出红泥,集中到洼处,加入适当的水,小孩就可以牵上黄牛,让它在泥塘里不停地转动着走,直至泥巴变成粘浆。大人们拿着转筒把泥浆制成生瓦,放在平地上。晒干后,我们就可以帮忙把生瓦片收起来,等待做够一个窑的瓦片,就可以入窑烧制。有一段时间,我们村庄和旁边别的村庄农家,都集中在那个坳口制瓦烧瓦。经常在夜里,我们坐在大火熊熊的窑口前,兴奋地看着火星跳跃,想着几天后出窑的叮叮作响的红瓦。如果一窑瓦片烧不上火或烧过了,对一家人的打击是很大的。瓦烧得如何,出窑后一看颜色基本就知道了,或用手掂量一下轻重心里就有了底。我们小孩喜欢用石子在瓦背一画,白色的线条跳出来,就是好瓦片了。
       小孩们屁颠屁颠地享受劳动成果,就是盼着自家能盖一个能挡雨的好房子。村庄里建造的干栏式木楼,下层养禽畜,中间住人,上层放粮食和杂物。这种壮家人居住的房子,如果瓦盖得实,再有木板围实,就最好了。木楼冬暖夏凉,干爽宜人,在袅袅炊烟中,演绎着最朴实淳厚的民风。
       我家架在村庄的最高处,下雨的时候,雨点打在瓦面上,滴滴答答的,由疏而密,由密而疏,像玉米粒落到铁锅里,像羊群奔跑在石板路上。父亲忙了,没来得及上屋捡修瓦路,一两处漏下雨水,只好用盆来接,那声音便是后来听到的架子鼓的乐声了。那时候,我仰望着屋顶,把横梁一根根地数,一、二、三……然后,我再数瓦片,一、二、三、四……
       或许,我是在数着走出山门的脚步。我知道,所有的路都很艰难,但没有理由不努力,谁叫我们的祖先搬进山里来了,我们又要撒腿跑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热闹呢?
 
 
       村庄中,有一所小学校,墙瓦结构,一间学生大教室,一间教师小房间。学校西头的一块巨石边,整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操场。
       学校只有一个教师,设小学一、二、三年级复式教学,周围还有五个小村庄的孩子都要来这里读书,一般三十个学生左右。这样说来,我们村庄的几个小孩是幸运的,学校就在家门前呢。别的小孩,大抵都要走上四十分钟左右,来回一个钟头以上,中午是要带盒饭的,有的也跑回家吃。不过,山里的孩子走这点路是小菜一碟了,大人只担心不走运踩到毒蛇或雨天路滑摔倒之类的。
       从小学到初中,母亲在交不上学费、找不到衣服给我穿上去学校的时候,就会没心没肺的问,读书有什么用呢?记得,母亲也上过两三个晚上的识字夜校,曾经认识几个简单的汉字,可那对于她认识社会起不了任何作用。对于母亲随意的埋怨,我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她的伟大之处,不是明白“读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个道理,而是她用最勤劳的双手给了我们读书创造条件。我依然在幼小无知的哭哭啼啼中,在穿上到处是补丁的衣服后,很积极地背着书包上学读书背课。有时候,我们三四个学生到学校太早了,便在朦胧的晨光中偷偷嬉闹,老师早早被吵醒了,听着不忍心,把我们招呼进他的房间里,教我们唱歌曲《东方红》。稚嫩的歌声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飘扬,东方就渐渐红亮了。
       无知的童年总是快乐的。我们在村庄的田地石头间捉谜藏、在小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打陀螺、在石板泥地上玩石子棋;最热闹的,就是在教室的右墙边,有一条墙柱子突出来,冷天里我们就在那个墙角里挤,比谁能往墙柱子角挤过去,被挤出来的再到队伍的最后面去挤,激烈无比;最红火的,是冬天摇火炉,我们每人从家里带来用口盅或别的什么东西改造成的小火炉,里面装上木炭或小木头,即使只带上一点小火星,也给我们摇出旺旺的火球来,好像我们不是为了烘暖身子,而是比谁摇得最有劲……
       到离家六公里远的村完小读四五年级后,在小弟小妹们的眼中,我成了小大人,成了他们追逐的对象。从此,小小的村庄,渐渐地被我疏远了。
       应该是,我的这一代人到上学的年龄,村庄的学校建起来了;我的这一代人结束了初小的学历,学校生源太少了然后遗弃了最后推到了。后来,一些村民提出重建,还是没能建起来,因为没怎么必要了。
       从此以后,对于村庄的不可割舍,和对于城市的向往和迁居,成了一种特殊的情结,纠缠我们的灵魂。那个小学校,只是记忆中的一个逗号。
 
 
       是的,我离开了村庄。我一步一步地陶醉在进入城市的喜悦中,一步一步地编织着城市生活的无数美梦。村庄远离了我的视野,淡化于无尽的忙碌和喧嚣中。
       如果说,我们这一代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能为前辈人点燃他们渐渐衰弱的憧憬,能为卑微生命带来一丝慰藉,也算活出了一点样子。
       刚读中师时,我雄心壮志地要在村庄山脚的乱石堆整出一个篮球场来,可球场才建一角就宣告失败了,因为我和弟弟们有的只是美好的想法。到乡里当干部时,我给缺水的村庄建造家庭水柜,给离大路仅三百多米的住房修通了公路。现在,村庄通电了,有两户建起了钢混结构的楼房,可留在村庄的人也只有两户老人,和出外打工的堂弟丢给老人照看的一两个侄子女。
       我家的木楼还摇曳在风雨中,古朴而安静,没有了炊烟,只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的窝,每年春天它都会飞回来。房子里,烘暖我们四兄弟和我们的姐姐长大的灶台,运载着我们编织无数梦想的床架,放置着我们一家人最珍贵的伙食和针织品的木柜……它们拥着曾经的烟火和热闹,如今只有孤独而沉静地守着岁月,等待着生命的另一个境界。它们知否,制造并一直呵护着它们,和它们相处最久、感情最深,最牵挂它们的人,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一年前左右,已先后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我是凡俗之人,凡俗之身里,是凡俗之心。村庄无法离开我的魂魄、离开我的梦。在梦里,村庄是一粒种子,纯净的光芒铺满了广阔的原野。思想是一行行生命的韵脚、流淌的诗情,溅起簌簌作响的火花,烤炙天地之间最纯净的虔诚。
       那一束擎过头颅的玉米棒,那一条伸向云彩的藤蔓,那一片残旧得深沉的瓦当……还有我供奉的神龛,还有我珍藏的火种。这是精神无法远离的村庄。
       我的村庄,居住的,是一个先祖的后代,同一条血脉的延续。我的村庄,是一个年轻的村庄,我们是村庄的最初移民。据载,山东江夏黄氏一二六世祖黄峭的第五世孙胜奇公南下治乱并在广西任职寿终,宋皇帝授封予青光禄大夫。至1840年间,我的一五四世祖连公因战乱从现在邻近的都安县高岭镇龙洲村九推屯迁居到这个村庄,开荒造地,生儿育女,传至今已八代,子孙两百多人。只是,子孙分散各地,在我的村庄和邻近居住的,最多时也是九户人家。一百多年的沧桑岁月,我的祖宗偏居一隅,深山野沟,几乎与世隔绝,历史传承下来的文化生活平凡如同这一方土地。
       我每年都要走向村庄,小心翼翼地打开斑驳的木门,抚摸着燕子衔泥筑巢的每一个细节,阅读着烟熏刀刻的每一段文字,品尝屋后树上甘甜的李果。墙角,父亲倔强的锄头有点落寞,母亲暖和的镰刀生锈了……
       是我们惊扰了村庄。叔叔家忙着宰羊杀鸡,婶娘温热好了酒,在木板铺设的堂屋里,亲切地召唤我们入席,同我们唠叨村庄的今昔故事。
       从出发到归宿,我们总是属于这方土地、这片林木。“弄项”这个村庄,是我生命的标记。
 
                               写于2011年6月